疏廊夜话
楔子·起卦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小窗透着雪光,屋里分外亮堂,炉火明明灭灭,烘得屋内分外的暖和。
梅长苏打开窗子的时候,窗外那株梅花树刚开了几朵白花。
粉白的几朵,看着可爱的紧。梅长苏露了一丝笑意,随手取了案上狼毫笔,就着还未完全干涸的砚中墨,写了一个梅字。
梅花的梅,梅长苏的梅。
最后一笔落下,窗外那些方开的梅花竟齐刷刷的落下一片花瓣,又惊了一缕风,吹进了窗,落在了那最后一笔上头。梅长苏提着笔,见状笑意一顿,目光带了一丝疑惑,可除却那缕风,宣纸上毫无变化,亦如之前二十年一样。
他松了眉头,不自觉的呼出一口气。
蔺晨来疏廊的时候,梅长苏正坐在院子里煮茶。
屋檐上的雪将融未融,滴滴答答的水声时不时响起。蔺晨风尘仆仆赶来,可衣衫光鲜,鬓角梳的一丝不乱,若不是眼下泛青,当真看不出是个旅人。
“这事棘手,你同我一起去一趟陵州。”蔺晨见了梅长苏,眉头不松反而皱的更紧,“你倒是悠闲。”
梅长苏摇头道:“你临走前,我就同你说过,陵州之行未必能如你所愿。”
蔺晨一愣,眉眼露了一丝倦色,坐到梅长苏对面,手敲了敲石桌,又猛然握成了拳:“是我心急了,时间明明还有很多,可我总有一种要握不住了的感觉。”
梅长苏斟了茶,腾起的白雾萦绕,模糊了他眼中的担忧之色:“天人五衰之象,你不该如此奔波。还有时间,为何不去寻求轮回之道,反而执着那些身外之物?”
蔺晨哈哈一笑:“梅长苏啊梅长苏,这世上总还有你不懂的东西。执念若能轻易放下,就不能称之为执念,等你知晓相思苦,再来同我说这些。”
梅长苏不以为然:“既然是苦,还是不知的好。”
两人交谈之间,那扇开启的窗内传来些许光亮,莹莹点点,有些像夏日的萤火虫。蔺晨瞧见了,有些意外:“你今天起过卦了?测的什么?”
梅长苏眼中狐疑之色浮起,站起身往屋内走,蔺晨见状也跟了进去。
那张宣纸上的梅字已经不见,花瓣被绞得粉碎,掺在那些墨汁里头,组成了似画非画,似字非字的东西。蔺晨瞧了一眼,笑着点了点头:“是好卦,给谁起的?”
梅长苏表情微妙:“这……这卦不准。”
蔺晨会意:“原来是给自己起的。起卦者不自测,测无应,应则变。这一副好卦,不知会变成什么样,你起卦的时候,在想什么?”
想的是……梅长苏茫然得摇了摇头。蔺晨啧了几声:“方才我们在说相思苦,它就起了变化,你的有缘人,怕是在路上了。”
疏廊是廊州最大的一家书馆,藏书已不下上万册。其馆主梅长苏更是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妙人,而最玄妙的还是他一语成箴的本事。
不少人借着看书的名头躲在书馆内,若偶得一见梅长苏,求上一言半语,那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梅长苏虽并不常出现,但这些人还乐此不彼的每日都来一趟。
蔺晨离去之后,梅长苏有些坐立不安。不知是担心蔺晨多些,还是担心那个莫名变化的梅字多些,总归都不是什么好事。
“先生,大事不好了。”童路急匆匆的小跑了进来,气喘吁吁。
梅长苏放下手中书卷,眉头一挑:“怎么慌张成这副样子?”
童路喉咙冒火,也顾不着那些礼节,取了桌上茶水就喝了起来,等那团火灭了,才说得出话:“先生前阵子要我看着的那间草屋,它……它……不见了!”
梅长苏有些不解:“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童路比划了起来:“昨天夜里还好好的,那个老头进屋后也不曾出来。我夜里犯困,迷迷糊糊睡着了,等我醒来,发现天还没亮,但那屋子却不见了。满地荒草,就好像从没有什么草屋存在过,就连……就连先生插的那根桃枝也不见了。”
梅长苏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不好,你随我过去瞧瞧。”
两人正要出门,迎面就见黎纲和甄平围了上来,黎纲行了一礼,声音恭敬道:“先生要出门怎么不披上披风?”
梅长苏摇手:“来不及了,你去把笔墨带上,到白鹭洲来找我。”
这时大街上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正门自然出不去。童路走在前头,先把偏院的门开了,四下环顾,见只有一个乞丐缩在墙角,并无他人,这才把梅长苏请了出来。
梅长苏满腹心事,那草屋外头设了结界,若有人出入,他怎么会不知道?结界如果被破,术法反噬,他为何又一点事也没有?那草屋和地魄又是怎么不见的?
地魄若是不见了,那蔺晨……该怎么办?他已出现天人五衰之征兆,若是三花也散了,当真是死路一条,魂飞魄散的命了。
车夫赶着马拐了个弯,在偏门外头停了下来,梅长苏正要上车,便听那车夫喟叹了句:“这个乞丐,怕是活不过今晚了。”
梅长苏听得一愣,这才看到了缩在墙角的那个乞丐,他瞧了那一眼,便皱起眉头来。
车夫说乞丐活不过今晚倒也不假,他瞧了那一眼,竟是没瞧出丁点人气来。
这乞丐胡子拉碴得看不出长相,缩在墙角不知死活。也不知道伤到了哪,浑身是血,昨夜天寒地冻,那乞丐满身的血都结成了冰渣子。疏廊种了一院子的梅花,昨夜凑巧开了几株,有那么一枝伸过墙头,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就那么凑巧得都落在了那乞丐的身上,同那血混在一处,结在了冰渣子里头。
梅花的梅,梅长苏的梅。
早上起得卦,竟然应验的这么快。梅长苏面带犹豫之色,也难怪结界破了,他却毫发未损,这乞丐机缘巧合的,替他挡了这一劫。
于情于理,他都该救一救。
黎纲两人抱着披风和笔墨赶了出来,正要给梅长苏披上披风,就见梅长苏走下马车,接过那披风披在了那乞丐身上。
“唉,也罢也罢。甄平,你带他进去,请晏大夫过来一趟,我去去就回。”梅长苏交代完,这才上了车,留下黎纲和甄平面面相觑。
天苍苍,风轻轻,阳光透过云层撒了下来。那乞丐没死透,抬起头瞧了梅长苏的背影一眼,迷迷糊糊的觉得这个背影……当真温柔得很。
白鹭洲,荒原上的雪还未融尽。
这一处原先有一座茅草屋,前后种了些蔬果,看着简陋,但样样齐全。而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方目看去毫无人烟。这半人高的荒草定然不会是一夜之间能够长成的,可这一夜之前,这确实不是如此景象。
梅长苏蹲下身,手沾了些泥土在指尖捻开,又放到鼻下轻嗅。一股腥臭味刺鼻异常,隐约还透着一股火焰的气味。梅长苏皱起了眉,有些不解的站了起来,“童路,把笔给我。”
童路把沾了墨的狼毫笔递了过去,见梅长苏接了,就自觉的往后退了几步。
此时不知从哪吹来一阵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梅长苏负手而立,提笔凌空书写,以天地为纸,笔翰如流未尝壅滞,却在最后一笔之时被人握住了手腕。笔势一停,浮空的墨水失了牵引,纷纷落入荒草之中。
“不必了,我知道他去哪了。”蔺晨面沉如水,松了梅长苏的手就往回走。
梅长苏有些不放心,疾步追了上去:“蔺晨,你把话说清楚。”
蔺晨突然停了下来,勉强一笑:“不是大事,地魄安然无恙,至少比在我身边安全些。你还是回去吧。”
梅长苏眉头一皱,大步挡在蔺晨面前,只是疾走了这几步,他的气息就有些不稳,喘得厉害:“蔺晨,你当我梅长苏是第一天认识你吗?你老实告诉我,你的地魄是不是被四方神白虎星君带走了?”
蔺晨嗤笑一声,仰头望了望天际:“或许吧。”
那一声之中的茫然胜过失望,听得梅长苏有些心惊:“蔺晨,你……”
不等他说完,蔺晨震袖打断了梅长苏的话,一扫面上的茫然,露出一贯的漫不经心的笑意来:“我要离开一阵子,陵州那把你帮忙看着点。”
“等等……”梅长苏知晓蔺晨怕是又要去寻那些东西的下落,现在不把他拦下来,任由蔺晨这样折腾下去,怕是不出三年就该天人五衰,魂飞魄散了。然而蔺晨却不肯再听他说话,驾云而去,梅长苏毕竟是个凡人,急追了几步,就知晓再无可能赶上。
“先生,先生……”童路上去扶着梅长苏,“先生保重身体。”
梅长苏觉得心口沉闷得厉害,一手抓着衣襟,闭了闭眼,良久才叹道:“天意难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