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夜归客
是秋,天还未来得及凉下来,树上的银杏却着急得黄了枝桠。
天刚蒙蒙亮,疏廊后教银杏埋了半边的拱门却开了,高瘦的身影刚出了门,就止住了脚步,有些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眉心如刀刻,似把千山万水的愁情融在了里面,但也只是那一瞬。他回头看了一眼,就毫不犹豫地朝外走去。
这个时候,院子里,银杏树下,有一人凉凉说道:“既然这么担心他,又为何不告而别?”
高瘦的身影猛地停了下来:“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树下拿着一片银杏树叶当个宝贝捧在手心里的可不就是蔺晨,短短一月未见,他却清瘦了不少,但眼神格外亮,看着气色还不错:“不早不晚,正好看了一出好戏。”
萧景琰脸色变了几变,唇抿成一线,深沉的目光落在蔺晨的手上,嗤笑了一声:“那看来,是我错过一场好戏了?”
蔺晨一顿,银杏树叶之下还未来得及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他来时伤口已经清洗过了,加上他体质本就异于常人,伤口愈合速度很快,这点血腥味已经凑近也闻不出来,也只有嗜血的剑灵才有比狗还灵敏的鼻子,两个人一来一往,谁也没有讨到半点好处。
“他发了好大的火,你这个时候逃走,就不怕他不让你回来?”蔺晨咳了一声,扯开了话题,“梅长苏看着好脾气,但却是个固执到骨子里的人,你这个时候去服个软,或许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萧景琰沉默了下来:“他不记得的事情,你该记得,如果真的这么容易解决,你又怎么会至今连个虎崽都搞不定?还要去挨这一口咬。”
蔺晨翻了个白眼:“天下固执他第一,你第二,我再多劝一句我就跟你姓!”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萧景琰还真不会说人话,蔺晨心想,念头一转,这个剑灵做人的时间才短短三十栽,投身剑庐以身殉剑却做了千年万年的剑灵,偏偏遇到的主子也是个不会说人话的,也难怪这么不讨人喜欢。这么一想,他就有些释然了。
萧景琰面上表情松快了下来:“我离开两天,等找到了东西就回来。”
他说完,提步就大步朝前走,没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蔺晨有些古怪地嘟囔:“走就走,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他是和我说的。”
梅长苏突然开口,把蔺晨吓了一跳,他竟然是半点没察觉梅长苏什么时候到的,头一抬,就见梅长苏手里抱着飞流,站在不远处的梅树下。
想必是他逗弄得狠了,把飞流给气得去找了梅长苏,不然这个时辰梅长苏是断然不会起来的,他摸了摸鼻子,心里却像,这一口是白挨了。
他堂堂蔺晨,半夜不睡觉,别人月下独酌凭酒借红颜,他却溜去逗只畜生,逗也就逗了,还妄想虎口拔须,惹怒了个牙口不全的崽子,挨了一口,这事足够那口里不积德的梅长苏笑话他好一阵子了。
好在这一天,梅长苏兴致不高,居然没开口调侃他,只是伸手拢了拢披着的外衫,转身就回了里屋。
蔺晨瞧了眼梅长苏的背影,又转头瞧了眼萧景琰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过了一会,天色大亮,疏廊外临着长安街,街道上人来人往,人声鼎沸,疏廊也沾了热闹的气味,在阵阵桂花香中苏醒了过来。
梅长苏一夜没有睡好,此时太阳晒在身上,显得有些恹恹,他精神不济,连飞流也察觉到了,他虽还未开化,脑子迟钝,却也是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来缠着梅长苏,所幸他找到了新的玩伴——刚恢复化形的霓凰。
两个心智半大的孩子,在院子里你追我赶的,闹得鸡犬不宁,甄平手里的药碗险些被撞翻了,就生了气,把两人赶到了后院去玩,这才安静了下来。
甄平把药碗放在石桌上,瞧见梅长苏伸手揉了揉眉心,有些担忧地说道:“这马上就要到八月了,要不……今年就不去了吧?”
梅长苏睁开眼,接了药碗:“不碍事。”
甄平苦哈哈地皱着眉,眼角余光扫见黎纲领着一个精壮汉子走了过来,那汉子人高马大,虽穿着寻常布衣,但眉宇之间透出些杀戮之气,一眼就瞧得出是个当兵的。隔得还有些远,甄平忙挤眉弄眼地给黎纲示意,让他不要把人带过来。
黎纲一头雾水地看着甄平,摸不准什么意思,这一迟疑,身后的大汉就已经瞧见了梅长苏,一个箭步就冲上前来,三两步就到了面前,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如钟:“末将拜见少帅!”
那声音震得甄平都不自觉退了一步,梅长苏呛了一口苦涩的药,还算镇定,忙站起身去扶了一把:“起来吧,你怎么来了?”
来者名为卫峥,是赤羽营副将,当今大元帅林燮的得力干将,这一年没什么战事,赤焰军休养生息,主要干将都聚集在帝都金陵挂职,若无军令,一个副将是断不能擅自离京来廊州的,梅长苏心思缜密,想到这不由变了脸色:“难道是……”
卫峥站起身:“少帅莫要担心,元帅府一切安好。”
梅长苏这才松了口气,随后又皱起了眉头:“我早不是什么少帅了,人前莫要叫乱了,马上就八月半,过两天我们就会去金陵,怎么还劳烦卫大哥跑这趟。”
卫峥长得方正,又是战场上厮杀惯了,习惯了直来直往,只觉得少帅这些年越来越文气了,这身子骨哪还有半点舞刀弄枪的样子,要是往常,他定是一拳头捶他肩膀上,闹一句怎么越来越生分了,看现在拳头提起来又觉得这轻轻一拳下去,少帅就要丢半条命的架势,于是半道改了方向挠了挠头发:“哪麻烦了,我在京城待了这几个月,都快生锈了,好不容易元帅答应让我出来松快松快,我和你说,就这差事,还是我和聂峰他们打了一架才抢来的。”
梅长苏哑口无言,这武将是半点重点都没抓着,还是甄平催问了两句,才反应了过来。
“林帅说,今年就不用回金陵了,你身子不好,今年冷得快,跑来跑去也麻烦,正好公主想出来走走,等过了十五,林帅同公主就一同来廊州。”
梅长苏吃了一惊:“什么,父帅他们要过来?”
就连甄平也有些意外,这个时候卫峥肚子咕噜噜一响,卫峥有些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赶了一夜路,饿得慌,小殊这可有果腹的?”
黎纲这才回过神来:“正巧,都是现成的,不嫌弃就成。”
卫峥自然不会嫌弃,他风餐露宿惯了,有热的吃就满足,几人又寒暄了几句,卫峥才由黎纲带着下去了。
卫峥一走,梅长苏脸色就沉了下来,甄平在他身边多年,自然了解梅长苏脾气,便问道:“先生似乎有所猜疑?”
梅长苏点了点头:“你去查查,金陵发生了什么变故。”
甄平“啊”了一声:“先生是担心林府出了事?可看卫峥的样子,并不像是……”
“突然早了这么多日子,这不正常。”梅长苏一指曲起,敲了敲石桌,“反常即为妖,定然是金陵出了变故,让林帅他们呆不下去了。”
他方才还一口一个父帅,现在却也称呼为林帅,不免显得有些怪异。
甄平犹豫了:“是不是林府发现了什么?”
梅长苏一愣,迟疑着摇了摇头:“我欠着他们的因果,若真发现了,这个果就该出现了,既然毫无预兆,那说明还没发现。”
甄平埋怨了一句:“才太平了这些年,怎么又出幺蛾子了。”
话语还未落,又觉得不对,哪有什么太平,可不是才出了雾山公和说书人那乱事,一想到这些他头就疼,干脆不去想,转头就领命下去了。
等四下无人,长街的热闹气息仿佛被阻隔到了院外,一点也过不来。
梅长苏看着院子偏角那株金黄的银杏树,有些出神,是啊,才安顿下来多久,这世道一天比一天乱,都乱得他认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