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峥天还没亮就醒了,他抓了抓乱成一团的头发,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点也记不得。
黎刚试探了几回,见卫峥是真忘了个干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去探消息的几个在半道上就失踪了。”甄平脸色铁青,“这次派出去的都是老手,金陵那条路走了多少回了,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就失踪了?”
身后突然传来动静,甄平人还没反应过来,别在腰间的剑却先一步出了鞘,见是黎刚,才松了口气。
黎刚吃了一惊:“怎么一惊一乍的。”
甄平把额头的冷汗擦了去:“是我草木皆兵了,一连两批人,一个刚出了廊州地界就失去了消息,另一队也没走远。”
黎刚顿时就明白为什么甄平的脸色会这么难看了,廊州是他们的地界,这里头鱼龙混杂,各路虾米占据一个旮旯地斗不出什么花样。而从廊州到金陵的那条道是这些年疏廊花了大力气建起的联络网,只要是从这条“道”上过的,就算只狗是公是母,身上几只跳蚤都该清清楚楚,这才刚出廊州就失去消息,那么足以说明一件事。
他们的联络点被“黑雾”迷了眼睛,不管用了。
那么是什么时候不管用了,他们之前陆续收集的消息又有几层是真的?
放眼天下,能有这能耐的,除了天上的神仙,就只有京师顶尊贵的那一位了。
梅长苏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见他们自己吓自己都吓成这幅德行了,这才开口道:“也未必像你说的这样严重。”
甄平道:“不是我多想,那位手段毒辣,也不是第一次……”
他的话消失在黎刚的眼刀子里,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他们深怕戳到梅长苏的伤处,有些忐忑地那眼睛偷瞅了梅长苏一样,见他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两个人头一低,都不吱声了。
“如果我猜的没错,该是公主墓和将军冢出了变故。”
许久,梅长苏才开口,他坐到桌前,斟了杯茶。
他才说完,甄平和黎刚就变了脸色:“什么!都说死者为大,再是深仇大恨,人死了也该尘归尘土归土,那位怎么还敢打公主墓和将军冢的主意!他就不怕……不怕……”
“他除了死,还怕过什么?”梅长苏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你不用再派人去了,我已拜托‘鸢姐儿’走这一趟,大概入夜就有消息了。”
鸢姐儿是梅长苏养着的一只翠鸟,这翠鸟机缘巧合吞了蟠桃宴上丢下的桃核得了仙气,莫名其妙脱了俗胎,成了只仙鸟,但心智却还懵懂,险些犯了大错。后雾山公托给了梅长苏照看,让她多修些功德,好还了因果,名正言顺地位列仙班。
“那位的本事未必有这么大,我们每年进出金陵,虽然小心隐蔽,但也不是无迹可寻,稍留意一下大概就能发现些什么,顺藤摸瓜找到廊州来也不足为奇。”梅长苏笑了笑,他一笑起来,鬓边的那颗痣就更明显了,“他或许并不没有查出我们的身份,当年赤焰军并不是全军覆没,还剩了些旧人散落各地,他疑心我们是赤焰旧人,才花了些力气斩断了廊州的进出联络。”
甄平脸色这才好了些:“先生言之有理,是我们杞人忧天了。”
梅长苏道:“那位虽然位高权重,但在江湖上,也是鞭长莫及。”
黎刚应和道:“该是如此。”
“林府早十数年前就已被封,能让那位忌惮赤焰旧人,还费尽心思挡住我们的眼睛,金陵里除了公主墓和将军冢,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但不管如何,现在说什么都为之过早,且耐着性子等着‘鸢姐儿’的消息吧。”
甄平和黎刚心沉了沉,他们原本心里就有些猜忌,梅长苏这一说,更是证实了七八,不用鸢姐儿的消息,他们也知道结果不离一二了。
但出人预料的是,比鸢姐儿先一步到廊州的却是林燮和晋阳公主。
梅长苏刚接到消息,那一贯任尔东西南北风,他自巍然不动的表情终于裂开了,他穿了一身茶白的衣衫,被泼出去的水染出了半身深色,也来不及收拾收拾,急匆匆地跟着甄平等人去门口接人。
日落西山,天边被晚霞染出了血色,再艳的一抹与天地相连之处,倦鸟归林,分明是最热闹的时候,长街上却空无一人。
街角李大叔的馄饨摊还翻腾着热气,胭脂铺散发的幽香随风而来,长街店铺林立,大门敞开,却是空无一人,只有疏廊外停着的一辆马车。
那马车着实古怪,掩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前头两匹马远比寻常坐骑要高大不少,若懂些门道的就不难看出,这是军马。军中马骁勇善战,却并不适合赶路,寻常人不敢也不会用军中马来做这驾车赶路的畜生,而马车自长街尽头徐步走来,马蹄清脆,却无赶车人,似乎老马识途,当真奇也怪哉。
黎纲开了门,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末将拜见林帅!”
梅长苏已经走到车前:“父亲母亲怎么来了,不是说要过了中秋节才来吗?”
话语毕,车门就从内打开了,一双素肤若凝脂的手探出紧紧握住了梅长苏的手,梅长苏忍不住被冻得一哆嗦,不由道:“我就说母亲不能随父亲出门,他只顾着赶路太不会照顾人,母亲怎么不多带几个人?”
晋阳公主被他逗得轻笑一声,从车里躬身走了下来,只见她穿着一件天青色华服,衬得肤色尤为白净,正托着满满的笑意,当真是瓠犀发皓齿,笑颜似开莲,但不知为何,看得人却有些不舒服,仿佛那双目之间隐约有些沉重。
晋阳公主才貌双全之名天下闻名,林帅骁勇善战,为人宽厚,是一对羡煞旁人的恩爱夫妻。
林帅随后出来,似怒似笑地骂道:“没大没小,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一来就开口教训人,方才还说要收收性子的,再说了,我家小殊说的哪有半点不对。”晋阳公主嗔怪地瞪了林帅一眼,“都进去说话吧,堵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慈母多败儿!”林帅双手负在身后,板着脸,风风火火地朝里头走去,可惜眼角露的那一丝笑意却把他冷肃的表情融化了。
等人进了院子,疏廊大门一关,身后长街又忽热闹了起来。
这天,终究是暗了下来。
“说来这事也都怨我。”晋阳公主秀眉微颦,手不自觉地绞着手帕,“我见那丫头可怜,又受了重伤,就留她在府里,养好了伤,等来年开春天气回暖了,再出去找些活做……没想到,她竟是誉王的人。”
林帅拍了拍晋阳公主的肩头:“你怎还放在心上,这事哪怪得到你半分?”
梅长苏一听,心里就明了了,也跟着宽慰了几句:“府里住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且搬来我这,正好让我尽尽孝,给父亲母亲养老。”
林帅先是眉头一皱,又有摇了摇头:“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体弱,自另有一番作为,可为父却未老,四方未平,当竭尽全力。”
梅长苏道:“夫处世之道,亦即应变之术,岂可偏执一端?”
“你!”林帅瞪圆了眼睛。
晋阳早习惯了这对父子冤家似得相处模式,两手一推,道:“好了好了,还蹬鼻子上眼了,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在我皇兄一念之间,我们暂避风头也好。”
父子两大眼瞪小眼两看相厌,却一左一右霸占晋阳两侧,一时相安无事,梅长苏本就是个妙人,所见所闻光怪陆离,又侃侃善言,讲的一个个故事引人入胜,不一会晋阳就入了神,就连在一旁偷听的林帅也随着故事里的人时而惋惜时而不平。
甄平和黎刚对视了一眼,脸上的表情三分叹五分笑,还有两分是恍如隔世的熟悉。
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些熟悉的,爱过敬过又或恨过的,朋友、敌人,亲人、爱人一个个都随着时间的过去而变得陌生起来,可当这些故人再次出现在面前,又仿佛那些隔了千百万个日日夜夜都不存在了,他们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在身边。
华灯初上,林燮夫妇一日旅途劳累,早早就歇下了。茶室里少了那几个人显得空空荡荡的,夜晚的风送来金桂的香味,那样浓郁,又那样冷冽。
“唔……咳咳……”梅长苏满心激荡,几次想站起来都跌坐了回去,忍不住咳了起来,甄平担心地站在一旁,想伸手去扶他一把,却最终没有伸出去。
“他们……他们都不说,可我也看得出来。”
良久,梅长苏才放弃了挣扎,以手掩面,他修身养性了这么多年,年少时的那些鲜明的轮廓早就磨得干干净净了,没想到这个时候突然悲怆起来。
甄平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就连他都看出来元帅和公主眉目之间带着死气,更何况是梅长苏,看样子金陵的变故远比他们想的要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