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雾山公
近些年,妖魔鬼怪四处作乱,百姓苦不堪言。可唯独廊州与旁处不同,已近十年未闻妖鬼害人,加之又是连同南北的交通要道,故而经济繁华,隐有赶超京都金陵的趋势。
出廊州十里,有山名雾山,因其常年云雾缭绕而得名。
雾山东起白鹭洲,西至大来湾,状似行龙。稍懂些风水的人都看得出,廊州太平这些年,这雾山功不可没。且不说通了东西地脉,借了东风,聚了地气,有了廊州人杰地灵的美称,就说东西走势挡了南边的瘴气,使得妖风过不到廊州地界,只得绕道而行。
山中供奉雾山公,香火鼎盛,最盛之时传有不拜雾山公,莫说过廊州的说法。然而近些年,香火大不如前,大抵是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失了当初那一份初心。
这一天,正下着雪,来疏廊的人并不多。
静谧的午后,雪光透过镂花窗照进屋内,投下斑驳光影。落地的书柜上堆放着一叠一叠文书,白纱之后,软榻之上,有人轻笑一声,打破了静谧。
梅长苏披着天缥色绣了竹样暗纹的披风,斜倚着软榻,正看着书。他看的是那卷《神鬼册》,据说是由朝中捉妖大师编写,近些年风靡得很,几乎人手一卷。他这几日得了空,寻来一卷翻阅,看到荒唐之处不由生出啼笑皆非之感。
也不知是哪位大师编写的,十有八九都是错,也实在让人长了见识。梅长苏笑着摇了摇头,正翻过一页,忽就听了一声鸟鸣,翻页的手一顿,眼中泛起一丝意外,侧过头看了过去。
疏廊后院终年弥漫着药香,鸟雀并不常来,但此时窗棂上正停着一只银喉长尾山雀。那山雀委实太圆润了些,又长着一身雪白的绒毛,若不是那双乌溜溜的眼,梅长苏倒是以为哪个顽童捏了个雪球放在窗上头。
山雀瞪着圆滚滚的眼睛,歪着头往屋里瞧,见梅长苏已经看见它了,便挺胸仰头,结果身子太圆了些,一个不稳从窗棂上头滚了下去。
梅长苏忍不住笑出了声,放了手里的书走下软榻,走到窗前毕恭毕敬的行了个大礼:“不知是雾山公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那山雀扑腾了好一会才在窗棂上头站稳了,唉声叹气道:“小苏啊……”
这一只圆滚滚的肥啾一开口却是个老头沧桑的声音,老气横秋的叫了一声小苏啊,就不肯再说话了。梅长苏有些意外:“雾山公这次怎投了这个身子?”
雾山公连跳带蹦地跳到梅长苏肩头,连哭带嚎:“要是有能用的,倒也……倒也……哎,小苏啊,这次你是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这幅姿态,实在让人忍俊不禁,梅长苏强忍了笑意:“这是怎么了?雾山公你可是半仙之躯,若是连你都办不到,那梅某怕是……”
雾山公支支吾吾道:“若是我之前的身子,自然是用不着你,可如今我的身子却是不见了,就这幅姿态,连化个形都做不到。”
梅长苏眼角的笑意一顿,失声道:“什么?”
雾山公头压得更低了,大概他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出口实在太丢人了些:“就是……身子不见了啊。”
“好端端的,身子怎么会不见了?”梅长苏哑然,忽而眉头一皱,“你莫不是又捉弄哪个书生,占了某个狐妖的身子吧?”
雾山公轻轻地啧了一声:“小苏,这把戏我十年前就不大爱玩了。”
梅长苏走到桌案前,开始研墨:“是因为那一次被蔺晨戏耍得狠了吧。那这此是哪家嫁女,你去瞧了人家春宵一刻?”
雾山公从梅长苏肩头跳到桌案上,气得不轻:“那都是什么时候的陈年旧账了,你这后生实在可恶,总揪着那点不放作甚!若不是那人花言巧语诱我元神出窍,我怎……”
他说到此处就知晓又是梅长苏的激将法,马上闭了嘴,闷头生自己的气了。梅长苏恍然:“你是说有人骗了你元神出窍,然后偷了你的身体?”
这个时候,甄平端着药碗开门走了进来:“先生,你的药好了。”
雾山公有气无力的瞧了一眼甄平,缩了缩身子想躲在笔架下头,可惜他身子圆滚滚惹眼得很,一眼就被甄平瞧见了:“先生,你什么时候养了这一只肥啾,怪可爱的。”
梅长苏接过药碗,那刺鼻的药味熏得很,但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一饮而尽,雾山公啧啧称奇:“你这不死不活的样子,三界之内也是个异数了。”
甄平手一颤,险些没有接住碗:“这声音是……雾山……公?”
那肥啾懒洋洋的瞧了他一眼:“上次见你毛都没张齐,现在居然长得这么磕碜了,我早就劝你还算可爱的时候把隔壁那女娃给定下来,现在好了吧,哪家姑娘肯嫁你。”
甄平讨了个没趣,又不敢顶嘴,这雾山公是半仙之躯,算得上是雾山土地公了,得罪土地公是要倒三辈子血霉的,只得接了梅长苏手里的墨锭:“先生,还是我来吧。”
梅长苏松了手,取下笔架上头的狼毫笔,道:“这次想测什么字?”
雾山公收敛了些,跳到宣纸上头:“既然是寻我身子,不如就测雾山公吧。”
梅长苏提笔沾墨,一手挽袖,行云流水写下雾山公三字。雾山公瞧了那字,露出些许赞赏之意:“你这后生虽嘴上不积德,但这字写得委实不错,颇有几分大家风范。”
梅长苏笑了笑,没有接话。不消片刻,纸上的墨骤然活了过来,时而化了龙,时而腾云降了墨雨,最终尘埃落定,组成了似字非字,似画非画的图样。梅长苏瞧了一眼:“上下不和同,劳而未有功,出门通大道,从北保初终。”
甄平听得一头雾水,但雾山公却听明白了,喟叹道:“果然如此。”
“雾山公既然早有所料,那又为何还是上了那人的当?”梅长苏眉宇间显出些倦色,搁下笔,入了冬之后,他身子一向不大好,手脚僵得厉害。
雾山公心有戚戚然,摇了摇头不再多说。
但雾山终究离不得护山神灵,梅长苏得雾山庇护,安心休养了这些年,如今雾山公有难,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可如今蔺晨却不在,他这半死不活的身子,还揣着妖鬼垂涎的凤魄,就像是个垂手可得的香窝窝,免不得一番争斗。
“那你可知那人来历?”梅长苏沉吟一声。
雾山公歪着脑袋想了想:“不像是凡间的,但……嘶,现在回想起来,那人身上带着一股仙气,但靠的近些就觉得像个魔,我一时竟然摸不准他到底是天上还是地下的。”
非人非仙亦非魔,不在三界之中,跳出五行之外,这世上还有人同他是一样的?梅长苏眉头一挑,这世上会有这样巧合的事?凭着雾山公三言两语的描述,实在是难猜出那人来历。
“还是去看看吧。”梅长苏话刚出口,不但甄平吓了一跳,就连雾山公也有些意外。
但梅长苏做的决定,寻常人一般改变不了。
次日清晨,天色才透着一丝微光,雾山公就被人从软褥子里头拽了出来。雾山公正要发火,抬头却见着了个美人,顿时眼睛一亮,瞪着双圆不溜丢的眼睛开始耍蠢。
美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发丝乌黑,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英姿飒爽,她背着箭囊,腰挂水囊,显然已是做全了准备的。低头瞧了傻萌的肥啾不由失笑,伸手戳了戳肥啾圆滚滚的身子,那雾山公也不恼,反而极为享受的躺在了她手心里,肚皮朝天,让着她戳。
“霓凰,不可对雾山公这么无礼。”门外,梅长苏的声音传了进来。
霓凰笑得眼角弯弯,把肥啾丢进自己斗篷的帽子里头,跑了出来:“林殊哥哥。”
梅长苏掩着唇低咳:“这么大人了,怎么越来越像个孩子了?”
霓凰一顿,小心翼翼道:“林殊哥哥关了我好久……”
梅长苏一愣,恍然道:“我都忘了你才刚满百岁。你若能控制住自己的形态,我就不必关着你了。”
霓凰这才露出些开心的神色:“林殊哥哥自己说的。霓凰在书里头修炼了好久,已经可以控制三天不变回那个样子了。”
梅长苏面带笑意,点头道:“那这次还需麻烦霓凰保护我了。”
霓凰笑意到了眼中,一双乌黑的眼泛起点点波光,一时明艳不可方物:“包在霓凰身上。”说着,就跑到了前头牵着马车。
雾山公挣扎着从帽子里飞了出来,停在梅长苏肩头,抖了抖绒毛:“看着是个美人,但心性还是个孩子。这丫头也不是人吧?”
梅长苏缓步前行:“霓凰的母亲是只白泽。”
雾山公吸了口冷气:“居然是只白泽,难怪……才百年道行就已得人形。”
梅长苏摇头道:“她并非白泽,我出事之前,同她有些渊源。后被我所累,害她一家惨死,她得白泽精魂护着逃过一劫,落得半鬼半兽之躯。”
梅长苏三言两语之下,雾山公没由来得打了个寒颤。白泽乃祥兽,杀之是永世不得超生的大罪,那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人犯下这等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