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谋
智略计谋,各有形容,或圆或方,或阴或阳,圣人谋之于阴故曰“神”,成之于阳故曰“明”,所谓主事成者,积德也。
一、栖霞托孤
金陵帝王州,栖霞千佛岩。
是秋,却已降了一场雪,满山红枫还未落尽,此时犹带半抱琵琶半遮面之感。
山间小径,焦红的枫叶堆积满地。
“近儿,江湖的风向有些古怪。”空山寂静,不闻鸟鸣,脚踩积雪上头的声音便越发清晰,黎纲骤然开口,声音恭敬,“南头地界上逃出来不少人。”
梅长苏拉了拉狐裘披风,慢条斯理的回了一句:“是吗。”
似毫不意外,更似预料之中,便这么行了数步,忽又停了下来。
“宗主?”身后黎纲险些一头撞了上去,有些疑惑的凑上前,顺着梅长苏的视线看去,也不由发出一声“啊?”
只见枫叶之上,积雪之中,有几行杂乱的脚印,清晰异常。从脚印大小深浅,不难看出是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孩子。
这雪昨夜亥时才开始下,寅时才堪堪止住,足迹这般清晰,定是在雪停之后留下,就算栖霞山风景再好,也不会有人这么大一早带着一个孩子进山,更何况脚印这么杂乱,不像赏景,更像是……逃亡,他们这些都是久经江湖之人,如何会看不明白。
黎纲看了梅长苏一眼,似有询问之意,梅长苏勾唇一笑,摇了摇头:“有意者,自会送上门来,无需费心。”
浑厚的钟声一声声回荡,佛门清净地,俗世烦心事便该搁在一旁。
“梅施主,方丈在禅房等候多时了。”小沙弥念了声佛号,躬身一请,梅长苏回了一礼。
寺庙里,处处能闻到香火味,莫名的让人觉得安心,栖霞寺方丈了无正坐在窗边下棋,了无的棋下得极好,堪称国手,可让人称奇的是,他同梅长苏下棋,总是下个平手。
梅长苏的棋艺如何?虽说不是臭不可闻,却也绝称不上好。
“这一回你再算算,几步和?”方丈放好两奁,“今倒是比往年都来得早些。”
屋内没有生火,又开着窗,好在梅长苏身体已大有起色,也不觉得冷,反倒是黎纲有所顾虑,一进屋便把暖炉递了过去,梅长苏落座道:“方丈知我来意。”
方丈笑眯眯的把黑子往前推了一寸,“老衲只想下棋。”
言下之意,这一盘棋不下尽兴,万事莫提。梅长苏哑口无言,颇有几分无奈,方丈年过半百,却是一个宁顽不化的老顽童,当真是一个极为有意思的和尚。
了无少年便任栖霞寺方丈,其智谋才名与当时太傅及鸿儒周玄清并称。因少年得志,故而找他下棋切磋之人络绎不绝,大多是觉得他名过其实,想来找他晦气,但往往成了被找晦气的那一个。
说来,当时梅长苏父亲林燮同晋阳公主还因此传出一段趣事。这个趣事后来被林燮好友戏谑得取了个“常胜美人”的名字。
林燮麾下大将是个好棋之人,找了无切磋棋艺,却是不凑巧,正碰上了无不耐之时,满盘棋子最后摆了个臭字,大将愤愤离去,这事机缘巧合被林燮听了去,那一日林燮同晋阳公主去栖霞寺上香,晋阳公主在房内小憩,林燮便去找了了无。
林燮是个武将,但琴棋书画也稍有涉及,然而这头了无一子落定,那头林燮额头冷汗便冒了出来,寻了个借口匆匆赶去找了晋阳公主,得了解法,大有势如破竹之象,又被压得无力反击,就这样一来一回的同了无下了百招开外。
了无收拢了黑子的大片江山就弃了子,哈哈一笑道:“没打过败仗的将军,如何做得成常胜将军?林帅后头有美人,和尚我不为难美人。”
晋阳公主便在窗外,闻言忍俊不禁:“和尚妙人。”
也正是如此,梅长苏才同了无相熟。
一黑一白,一来一往,梅长苏心思不在棋上,可每落一子,方丈眉头便皱紧一分,最终长舒一口气,摇头道:“又是和局,当真无解。”
梅长苏笑道:“是方丈身在棋局之中,而我却在棋局之外,旁观者清,这一盘棋若说是我同方丈下,不如说是方丈自己同自己下,故而无解。”
方丈抬起头,笑得眉眼柔和:“施主既然知道此理,又何必多生烦恼?”
梅长苏一愣,会心一笑:“是我庸人自扰,多谢方丈。”
“宗主来找方丈不是有事相商?怎说了这几句话,下了盘棋就要走了?”黎纲颇为不解的跟着梅长苏走出栖霞寺,“你这回去,婚事便要昭告天下了。”
梅长苏脚下一顿,神色颇为微妙:“这种事,除却我与他,谁也改变不了什么,他昭告天下,无非是为一个名分,我担忧他,也是为他江山社稷。出发点都是好的,只不过……唉,他何必在意旁人如何看我。”
黎纲低头道:“这话是宗主自个儿说的。”
梅长苏一愣,回头瞧了他一眼:“我说的?”
“宗主可还记得冤案未平之前,曾在东宫与皇上商议不入朝局,那时皇上也是这般同宗主说,何必在意天下人如何看,宗主可还记得怎回的?”
可我在意……梅长苏恍然,“敢情还是我自个儿挖的坑。”
正说话间,突然一声尖锐的惨叫声传来,夹着孩童哭泣之声,一个女子拉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披头散发地从枫林中飞奔而来,梅长苏微不可见的皱着眉:“黎纲。”
“是。”黎纲沉声应道,一剑出鞘,白刃如霜,印着雪色闪过梅长苏眉眼。
“叮”的一声,一道暗光自飞雪中激射而出,似冲着那个孩子而去,也不知是没射准还是本就有意,竟然直直朝着梅长苏而来。“当”的一声,黎纲回剑一挡,只觉得手腕被震得发麻,险些握不住手中的剑,还未看清是什么暗器,就完全没入雪里头去了。
黎纲脸色青白,方才若不是他反应及时,也不知会发生何等憾事,心有余悸道:“宗主?”
梅长苏蹲下身,从雪中取出一支一指长的梅花针,“这人送礼也送得小家子气。”
只见那梅花针前头已被人磨平,可见并不想伤人,只是警告而已。
女子狼狈不堪,衣不掩体,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头,“小女此劫难逃,敢请两位侠士收留此子,大恩大德,来世衔草以报。”
这番话颇有几分强人所难,但她言辞恳切,倒不觉失礼。
“姑娘,那些人已经走了。”黎纲想要扶起她,但女子衣不掩体,实在无从下手,只得作罢,“若姑娘不嫌弃,可随我们一同进京。天子脚下,谅他们也不敢放肆。”
“侠士好意,小女无福消受,只求保此子无恙。”女子跪地磕了三个响头之后,转身便跑回林中,黎纲一惊,正要追,却被梅长苏喝止。
方才梅长苏一言未发,等女子没了踪影这才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等他看清那孩子长相不由一愣,若有所思道:“她走了,你不哭吗?”
那孩子抿唇道:“哭了,她会回来吗?”
“真是薄情的孩子。”梅长苏淡淡一笑,站起身,“走吧。”
黎纲一时摸不清事情发展,傻里傻气得问道:“那这个孩子怎么办?”
此时雪水消融,满山红枫似洗去铅尘,红欲滴血,梅长苏回首刹那,风疏疏,云悠悠,他眼神微凉,似笑非笑得看着那孩子,那孩子到底不过是七八岁的年纪,虽强装镇定,但眼神已是发虚,更是忍不住伸手扯住了黎纲的衣襟。
梅长苏见状,这才露了笑意:“看样子,他挺喜欢你的,那就交给你养着了。”
“啥?”黎纲傻了眼,他大半辈子沙场打拼,还从未带过娃,可梅长苏不等他抗议,已走出了山口,这才弯腰抱起那孩子,急匆匆的赶了上去。
栖霞寺外十里之遥,就是金陵。
梅长苏一进金陵城门,就被恭候多时的列战英拦了下来,“先生,可让战英好等。”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撩开车帘,梅长苏看到列战英有些意外,笑道:“你怎在这?”
列战英却只是一个劲傻笑,把梅长苏接上萧景琰备下的马车就没有再说话,梅长苏坐在车里头,笑着摇了摇头,这萧景琰年纪越大,就越喜欢玩这些把戏,似乎要把空了的这十二年生辰贺礼都给他补上,他虽然已经习惯,却忍不住有些期待。
梅长苏让列战英扶着下了马车,抬头一看,笑意一点一点消散,脸上三分茫然五分不可置信还带两分悲色。
熟悉的场景,林府二字熠熠夺目,石狮威严,青竹随风摇曳,嘈杂的喧闹离得那么远,远到他只能听到风过竹枝的声音,他一步一步迈上台阶,身形有些不稳,列战英想要伸手扶他,却被梅长苏推了开来。
梅长苏站得笔直,他是以一个军人的姿态跨进林府大门。
萧景琰站在林府花园里头,假山流水,无一不是照着当年记忆中的样子仿的,而龙袍加身的皇上却有些局促不安,在花园中来回踱步。
满园茶花开得极为热闹,红的白的粉的,这些都是当初晋阳公主亲手种下的,不过园林荒废之后无人照料,存活得不足十余株,得宫里花匠悉心照顾数月才花开得如此好。
“景琰?”梅长苏的声音有些沙哑。
萧景琰回首,对着梅长苏伸出手,笑道:“小殊,过来。”
小殊,过来。
记忆与现实重叠,他上前握住萧景琰的手,一点一点握紧:“你什么时候……弄的?”
萧景琰认真的看着梅长苏:“小殊,你是要哭了吗?”
梅长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林家儿郎,流血不流泪。”
二、金陵命案
夜深篱落一灯明,正是夜深人静好眠时,却有人急匆匆的穿过苏府长廊。
梅长苏正站在窗前写字,烛光摇曳,投在窗纸上的剪影依旧的单薄。
“笃笃笃”三声,门外有人敲门。
梅长苏似早料到深夜会有人探访,故而衣着整齐,正到一笔写完栖霞的霞字,大笔一挥,退了一步,颇有几分孤芳自赏的味道:“进来。”
门外,有人推门而入,一身劲装,正是甄平,见梅长苏便躬身行了礼,沉声道:“宗主。”
梅长苏面带笑意,抬手示意他起来:“一切可还顺利?”
甄平转身关了门,这才走到梅长苏身边,轻声说道:“我们用了不下三种法子,那孩子的脸没有一丝变化,看样子并没有易容,只不过长那样,实在是……太惊人了些。”
梅长苏笑着摇了摇头,“他们有备而来,自然不会这么轻易露出破绽,让你们试一试,也不过是小心为上罢了。”
甄平似有顾虑:“宗主既然知道来者不善,又为何接他进府?”
梅长苏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不能接他进府?”
甄平反被问得一愣,“自然是……怕他对宗主不利。”
“不接他进来又怎知他们要做什么?”梅长苏理所当然的说了句,眼中笑意更深,“这次不接,自然会有下次,与其等着他们算计,还不如直接放在府里。”
甄平无言,抖了抖唇:“可惜这个孩子这样一张脸,若是被旁人见了也不知会传出什么闲话,我还是让人看好他吧。”
梅长苏摇了摇头,由着他们折腾去了,把桌上那卷书画收起递给甄平:“把这书画送去。”
甄平憨厚一笑,有些傻气,梅长苏没说要给谁,但是个人都知道是要送去给当今圣上萧景琰的,梅长苏若不在宫里头,每日都会画上一幅画送进宫去,也不需猜,隔日萧景琰定就出宫来苏府了。
又这样风平浪静的过了几日,直到梅长苏回宫那一日。
天降着雪,却难得无风,反倒比前几日暖和了些。
梅长苏撩开车帘赏雪景,长街两旁摆卖的商贩极多,各式各样的玩样,叫卖声不绝,梅长苏扫了几眼,脸上的笑意便淡了,就放下车帘,靠在软枕上闭目小憩:“雪下大了。”
甄平是再熟悉梅长苏不过,梅长苏这幅样子显然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不免心生警觉,撩开车帘四下一看。
长街繁华,路上行人三三两两,也是脚步匆忙,小贩吆喝声却极为喜气,他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挠了挠头,也缩回了车里头。
那一句雪下得大了骤然耳边回响,甄平这才反应过来,这些小贩,居然没有一丝要收摊的意思,南方的雪自然不比北方,落得身上就化了,免不了伤风感冒。
越是吆喝的热闹喜气,就越是不同寻常。路上没有行人,自然就没有顾客,那又是吆喝给谁听的?
“宗主?”甄平忍不住开口道。
梅长苏却抬了手,示意甄平噤声:“嘘,你听。”
甄平侧耳一听,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似有喜乐响起,不远处有迎亲的队伍,不消片刻,车夫停下车,对他们说道:“宗主,前面在迎亲,东街堵上了。”
“那从朱雀街绕吧。”甄平说完便见梅长苏轻轻的摇了摇头,果然又听车夫道:“朱雀街在戒严,要过去怕也要堵上一会。”
三条路堵了两条?梅长苏睁开眼,若有所思道:“前方左转,绕过去吧。”
“好咧。”车夫喊了声驾,马车又行了起来,梅长苏对甄平道:“朝里那些言官是不是大多住在长庆街?”
甄平想了想回道:“的确,大多住那。”
梅长苏心生疑惑,不祥之感越发浓烈,但天子脚下,巡防营也是戒备森严,也出不了大乱子,但……目的到底是什么?而忽车一阵颠簸,梅长苏险些被甩了出去。
“妈呀!哪来的畜生!”车夫惊呼一声,马儿受惊,立起前蹄嘶鸣不已,车夫狼狈拉住缰绳,好容易才让马平静下来,吓得面色苍白,慌张撩开车帘:“宗主?”
甄平捂着撞红的额头,下了车:“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突然……宗主……宗主你看。”
梅长苏听甄平话语中的惊异,便从车里下了来,只见挡在路中间的是一只黄白相间的野猫,踏雪爪子被血染得鲜红,若说这血许是哪家杀猪宰羊的时候蹭到,但那猫嘴里还叼着的手指却是骗不了人。
“这……这不是楼大人吗……”甄平细看那手指上带着的玉扳指,脸色变了变。
“喵~”猫似乎被他们几人吓着了,丢下那节手指便串上了围墙。
梅长苏皱紧了眉,急步朝一旁小院走去。
小院别致,门前摘了几株紫竹,门扉未关,梅长苏轻轻一推,院门轰然大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人作呕。
等甄平赶过来看清院子里的情景,震惊的久久不能言语。
整个院子都被血涂成了红色,也不知要多少血才能把整个院子染红,更不知涂了几层才会呈现这个颜色,但怪就怪在,除了两行猫的脚印,没有任何一点痕迹。
“宗主你看,那口井。”甄平指着院中桂树下那口井,井身上还写着一行字,字迹狂妄潦草,“可有栖霞枫叶红?”
梅长苏手渐渐握成拳道:“去报官。”
不多时京兆尹高升赶到,擦着冷汗小跑到梅长苏身边道:“苏先生。”
“高大人。”梅长苏行了一礼,“如何?”
高升脸色青白:“死者是楼文航楼大人一家上下十一口,皆是被人割断了喉咙放干血之后抛尸井底,好在那是口枯井,不然……”
“十一口?楼大人?枯井?”梅长苏念念有词,高升目光颇为微妙的看着梅长苏,额头冷汗擦了又擦,只觉得这桩案子……怕是难办。
在回宫的路上,梅长苏脸色依然不好,甄平迟疑着开口道:“宗主?”
梅长苏手搓着衣袖,把思路一点一点理开来,似对着甄平说,也似乎是说给自己听:“死的是楼文航一家十一口,楼……十一……”
“宗主,这事分明是冲着我们来的,前几日宗主同黎纲去了栖霞寺,皇上便在朝上提了婚事,这个楼大人便是第一批上书劝阻皇上的,而如今被人用江湖上的手段灭了门,是人都会想到宗主这来……”甄平眉头深锁,“怎还是让我们撞见了!”
梅长苏却似没听见,反问了甄平一句:“我看方才那院子的牌匾是新换的,四下喜庆之色还未退,这楼大人是新迁之喜?那你可知原来那院子叫什么?”
甄平一愣,细细一想道:“这么说来,确听说之前有人转了个院子给楼大人,那之前好像是家花馆,叫……什么寒兰馆。”
梅长苏骤然抬眼,眼中锐色一闪即逝:“掉头回苏府,甄平,传书蔺晨,让他马上来一趟金陵。”
甄平一愣:“啊?不回宫了吗?”
“回宫?”梅长苏向来温温润润,对敌三千依旧谈笑自若,从未像现在这般喜怒颜于色:“怕是有去无回,反而拖累了景琰。”
入夜后,苏府大门紧闭,谢绝访客。
梅长苏站在长廊之上,正负手赏雪,迎面走来一男子,红衫束冠,眉入鬓中,目如朗星,身后浩浩跟了数人,都是低头小跑才能跟上前面男子的脚步,梅长苏一愣,便见那男子脱下披风上前便把他揽进了披风里,拥入怀中。
“怎么,刚好些就耍性子了?下头的人怎看着你的?”男子似有薄怒,一把拉着梅长苏便往屋里走去,“你们退下吧。”
“是。”众人早就习以为常,各自退下了。
梅长苏脸上带了三分笑意道:“你这架势端得是越来越足了,皇威都发到我苏府了。”
“你反是倒打一耙了,你这欺君之罪该何解?”萧景琰抖落身上的积雪,“不是说好今日回宫?若不是战英来问一句,我倒是还苦等着了。”
“那么大的案子,你倒是得空出宫。”梅长苏挑了挑灯芯,屋内亮堂了起来。
萧景琰站在梅长苏身后,揽着了他的腰身:“蔡荃很能干,这些事交给他做就可以了。反倒是你,让我很是担忧,若非事出有因,你又怎会失信于我。”
梅长苏从未想要隐瞒,何况他们共同经历了这许多:“你可还记得当初庆国公圈地案还有兰园藏尸案?”
萧景琰眉头一皱:“怎提起这个了?”
“当初庆国公家仆得江左盟庇护才得以幸存,这圈地案才办了下来,兰园枯井藏尸十一具,也是我报官捅破,扳倒了户部尚书楼之敬。前几日我救了一个孩子,先只是知道有人蓄意为之,并未放在心上,而如今,楼大人一家十一口,先前小院又叫寒兰馆,这种种巧合,分明是有人蓄谋而来。”梅长苏转身,面对萧景琰道:“我担心他还有后招,故而未入宫。”
萧景琰显然是信了七分,却依然面带狐疑之色,盯着梅长苏的眼:“这次居然这么乖?”
梅长苏勾唇一笑,凑得更近了些:“陛下难道不是调查好了才来的吗,若微臣一言不实,就要兴师问罪了?”
萧景琰眼色一深,声音压得低沉:“是吗?那爱卿可是已经全招了?”
梅长苏唇贴了上去,贴着萧景琰的唇角道:“还有一事未招。”
“哦?”萧景琰擒住梅长苏下唇,把那一句我想你了吞入肚中,西窗投出交叠纠缠的身影,似春暖花开的相伴。
三、八面玲珑
八面玲珑不仅是一个地名,也是一群人,或者说是八类人。
八类人分别是医者,舞者,歌姬,乐者,厨师,杂耍,铸剑师,风水师。
凡是走江湖的,大抵都可以说自己是八面玲珑的人,又或者说知道自称是八面玲珑的也都是些老江湖,可八面玲珑核心的八个人,却是鲜少人知,更别提八面玲珑这个地方。
天灰得像入了夜,放目不见活物,大雨磅礴,加上前阵下的雪正是融雪之时,又阴又冷,这样天气,若不是有非办不可的事,决没人愿意出这个门。
偏偏却有一群人雨中行步,越走越慢,最后停在了一处残垣前,这地似遇火灾,处处焦黑,杂草丛生,头顶几片残瓦,未曾塌落,是一处八面漏风之所。
闹鬼的破庙也比这地方好些,更别提方才街道上的客栈。
有人上前敲门,三长一短,这雨太大,敲门声几乎听不着,可这些人敲完之后就收手,静立在一旁等着,也不知要多好的耳力才能听见这敲门声。
“我猜开门的是乐者,也就是他能听到你的敲门声了。”一人风雨中还拿着把扇子,扇动寒风阵阵,真是不怕冷的主。
披着厚厚披风的男子却是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你知他耳力好,这话也该被他听了去,来开门的定是厨师。”
那人正想开口反驳,便见有人过来开了门,那人甚是高大、威猛,络腮胡子看着很像匪徒,铜铃似的眼睛往门外扫了一眼,骤然变了脸色,“哎呦喂我的娘哎,活见鬼了。”
“咣当”一声,门被用力关了上,执扇人纸扇大开,才避过了被甩一脸雨水的厄运。
男子笑得咳了起来,咳得很是厉害,用手帕捂住嘴唇,他咳嗽声响起,门又忽得开了,里头一个秀秀气气的青衫男子躬身行了一礼:“不知是梅宗主大驾光临。”
门外这群雨中行客,正式梅长苏蔺晨一行人。
蔺晨怒了,拿着扇子指着里头的青衫男子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他你们就出来迎接了,看到我就是见鬼了?”
青衫男子道:“他上次和你打赌,欠了你百两黄金,又被你唬着签了卖身契,好在轻功还不错,从琅琊山逃了回来,欠债的见了债主,可不是活见鬼了吗?”
“那方才该不是你来开门,又为何去唬了他来开门?”蔺晨自然是不信。
“你同梅宗主打了赌,大伙都想看看蔺少阁主吃瘪的样子,自然都希望是宗主赢了,故而让他来开门。”青衫男子便是八面玲珑的乐者。
梅长苏忍不住笑出了声:“乐者还是这般坦诚。”
“世间不老实的人太多,偶尔需要几个老实的人来说实话,这是八面玲珑的初衷。“乐者往旁边让了让,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们入了屋,屋内不暖反寒,八面透风,几个人正坐在地上打牌,见有人进了来,漫不经心的回头瞧了眼,“现在正好,可以凑两桌。”
“几位前辈,梅长苏前来叨扰了。”梅长苏躬身行了一礼。
一位老婆婆,衣衫褴褛,满头白发,正蹲在墙角补衣衫:“现在也就宗主对我们这些下九流的还这么客气。”
“金陵里头发生的事,我们几个也都听说了,铸剑师说要送一份礼给宗主,晚些便回来,宗主若不赶时间,就先过来喝杯酒暖暖身子。”年过半百的老者把自个儿的酒葫芦递了过去。
梅长苏客客气气的接下,也不嫌弃对方是个糟老头,仰头喝了一口,一股火辣烧上来,不但驱了寒,便是喉头也好了不少,知晓对方用心,也颇有些感激:“多谢医者。”
“比不得蔺少阁主妙手回春,但总归有点用。”医者点了点头,目带几分欣赏,“可你好端端为何会惹上天衣无缝南楚公子?”
江左有梅郎,麒麟之才,南楚公子谢,天衣无缝,讲的便是大梁梅长苏和南楚谢长流。
“原先只是怀疑对手是谢长流,听医者此言,倒是肯定了答案。”梅长苏眉头紧锁。
蔺晨收敛笑意,沉声道:“谢长流经常使这些不入流的手段,不如改名就叫不入流得了,还叫什么天衣无缝,我还未入金陵便听说麒麟才子为了顺利嫁入天家,把那些忠良之臣赶尽杀绝,用的便是当初搅乱朝局的法子,更有甚者说梅长苏目的并非要嫁萧景琰,而是意在天下之主这个位置,简直一派胡言。”
梅长苏笑着摇了摇头:“你也不是第一次同他交手了,怎还这么沉不住气。”
医者道:“先前无垢小子传书让我去一趟名医会,见了那鬼什子长生丹,我就知道先前搅得大梁江湖腥风血雨的那些因长生丹闹的案子,就是出自此人之手。”
梅长苏迟疑着点头道:“我先前也只是怀疑,誉王之妻虽聪慧,却也想不出那些阴毒的法子,当时时间紧迫,倒是没来得及追查。”
乐者冷笑几声道:“宗主还未追查他,他倒是先问罪来了。”
“几位前辈都是八面玲珑的灵魂人物,手下遍布各地,我琅琊阁不少情报都是你门下弟子提供,南楚这块地,琅琊榜倒是鲜少涉足,还要劳烦各位了。”蔺晨也行了一礼。
几位老者见蔺晨这幅样子倒是稀奇,这时一直站在檐前看雨的舞者骤然出声:“来了。”
只见滂沱大雨里,来者步伐奇异,背着一个人,像一支穿云箭俯首就冲进屋里来,这么大的雨,让那两人浑身湿了个透,铸剑师把背上之人甩到地上,一把夺过医者手中酒葫芦仰头饮了个痛快,才开口道:“这帮龟孙子可真是会躲,跟个土行孙似的,专躲地下,弄的爷爷一身泥。”
铸剑师背后背着一把巨剑,没有剑鞘,用了些破布包裹着,只见他卸下剑,猛地刺入地上那人身前的地砖中,如刀切豆腐般,方才还在装昏迷的矮个子哎呦呦的吓得跳了起来。
“此人便是谢长流身边奇门八子中的天地无垠孙问来。”医者指着那矮个子道,“此子擅长挖地道,金陵楼府命案,查遍金陵没有疑凶,便是此子挖了地道,让那行人藏身地道之中,若非杂耍的兄弟瞧见了,还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那矮个子当真是矮,正好到梅长苏腰间,但手掌却是极长,圆不溜秋的眼珠一直转着,似伺机而逃:“律法可没一条不准挖地道啊,我只是喜欢挖地道玩,这你们也管得着了?何况我是南楚人,你们大梁律法管不着我。”
蔺晨好笑道:“如今你我皆在江湖,说律法做什么,自然是按江湖规矩办事,你承不承认不要紧,琅琊阁自然有法子让你承认,放心,我们都是文明人,不玩打打杀杀那一套。”
“看到你,便知道谢长流也在附近。”梅长苏面带倦意,“先前他以青州城数千人为棋子邀我共定江湖格局,与我梅长苏为友的,岂是这般歹毒之人。”
蔺晨沉默了片刻,续而道:“他被赶出大梁之后,转投南楚,建奇门异数,似乎颇得南楚三皇子赏识。若非如此,他怎会这么快重整旗鼓,又杀回大梁了?”
“此子报复心重,先前受挫于梅宗主,眼下怕是来一较高下。”铸剑师拔出剑负于背后。
孙问来怒目而视,呸了一声:“尔等鼠辈,也敢妄论吾主,有本事就接了这战帖,正面交手,怕只怕你们不敢。”
梅长苏温润一笑:“我的确不敢。”
孙问来错愕道:“你……你……”
梅长苏垂目而视,嘴角带笑,目光却是极为冷冽:“他谢长流倒是好大的本事,总做些草菅人命的事,不过他再大本事,我也是瞧不起他。”
“可不是,整天躲在别人背后算计来算计去,缩头缩尾的龟儿子,哪个瞧得起他,你回去告诉你那好生有本事的主子,大梁这块骨头,他牙口怕是啃不下!”铸剑师哈哈一笑,一脚踹了过去,那孙问来本就矮,被那么一踹竟然圆润的滚了出去。
“孙子莫滚的这般快,婆婆送你件衣衫,莫要淋着雨了!”方才坐在角落补衣衫的老婆婆忽的走了过来,一件不知被补了多少补丁的衣衫带着劲风,那是补天婆婆的破烂衣,粘上一点都难逃手脚溃烂,只听一声惨叫,那孙问来扯下那衣衫,飞快的逃了出去。
众人哈哈的笑,梅长苏却面带愁色,医者道:“宗主放心,我们已让手下的兄弟们都散出去辟谣了,把那不入流的诡计公之于众,不需多时,自然还宗主一个公道。”
梅长苏有些心不在焉,依旧是笑道:“多谢各位了,我要在入夜前赶回,若有消息,可来苏府告之。”
“这是一定,兄弟都想还宗主恩情,能帮上忙真是太好了。”铸剑师憨厚一笑,“不过外头风雨交加,宗主身子不好,还需小心。”
“各位保重。”
梅长苏一行人从八面玲珑出来,蔺晨这才开口:“从先前开始你就闷闷不乐,烦心之事却非谢长流,难不成还是萧景琰那小子?”
梅长苏扫了他一眼:“或许真是我想多了,总觉得有些不安。”
蔺晨哈哈一笑:“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梅长苏担着,先把这个楼府命案结了再去想别的吧,我的梅大宗主。”
雨声嘈杂,无由来的一阵心乱,梅长苏停下脚步,骤然警觉道:“你我为何来八面玲珑你可记得?”
蔺晨狐疑道:“不是杂耍兄弟相邀?”
梅长苏又道:“那为何方才不见相邀之人?不好,调虎离山,我们快回去。”
四、无形之势
等梅长苏赶到苏府外头,雨势已经停了,灯光明明,照着苏府的匾额。
小童正在门外扫地,见梅长苏下了马车疾走而来,吓了一跳,慌张迎了上去:“先生?先生这是怎么了?”
梅长苏气喘得有些急:“府里可发生了什么事?”
小童摇头道:“今个下大雨,大伙都在府里未曾外出,不曾听闻有什么事发生。”
蔺晨哈的一笑,手中扇子一拍手心:“我就说吧,能有什么事,都是你自个儿吓自个的。”
梅长苏松了口气,却又听那小童啊了一声:“先前皇上来了,在院子里等先生,关在后院的那个孩子突然跑了出来,让皇上撞见了,可把黎叔吓着了。”
梅长苏脸色一变:“那皇上呢?”
小童声音小了起来:“自然是已经回宫了,似乎……生气了。”
梅长苏道一声不好,转身上了马车:“回宫!”
蔺晨若有所思的看着梅长苏的马车驶远了,回头对小童道:“我倒是好奇那孩子到底长什么样,能让我们的好皇上都气着了,走,带我瞧瞧去。”
宫灯璀璨,四下寂静,自萧景琰登基为帝,宫中少闻歌舞,处处以节俭为主。
萧景琰正在寝宫批示奏折,室内染着檀香有静心之效,然而萧景琰却是一点也看不下去奏折上写得是什么,眼前都是那张鲜明的脸孔,后干脆搁了笔,站在檐下看庭中残荷。
梅长苏微微叹口气走进去,随行的太监宫女见他,便都退了下去。梅长苏也不急着开口解释,他太了解景琰,景琰并非疑心那个孩子,只是怪他没有全数交代。
梅长苏这一路赶得急,口干舌燥,浅浅酌一口暖茶,萧景琰站在灯下,左右等不到梅长苏开口,有些忍不住转过了身,他一转身脸颊就贴上了冰冷的雪团,嘶得吸了口冷气。
“哈哈,让你端着架子。”梅长苏得逞,就扔了那雪团,捂住了茶杯,“御花园捡的,可冻死我了。”
萧景琰又有些心疼,忙抓了过来握住:“知道冻手还拿着?”
“若不冻冻手,陛下可不是还不理我?”梅长苏抬起手抚摩着杯沿,姿态甚是风雅,“景琰,方才你可是见到那孩子了?”
修长的指尖顿时停住,紧紧握住了梅长苏的手,半晌才道:“你是因此才进宫见我的?”
梅长苏拉着他落座:“我是担心你,那孩子来路还未查明,用意也不甚清晰,若是对你下了手,我该如何?”
萧景琰缓了神色:“我先前听到流言蜚语,说你在外头有个私生子,几次试探你皆不明说,那孩子的脸又有七分像你幼时,乍一看真是颇为神似。”
梅长苏玩味的挑眉:“所以你这是真信了?”
萧景琰尴尬的咳了声:“你答应过我以后事事不瞒我,可……”
“若我告诉你了,你当如何?”梅长苏一手撑着脑袋,慵懒的看着萧景琰。
萧景琰皱眉道:“自然是去见见,然后查清来历。”
“景琰,你可知,你不仅是我的君主,更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梅长苏认真的神情看得萧景琰心口骤然一跳,“你可听过兼弱攻味?用其弱点,攻之。”
萧景琰勾唇一笑:“小殊,我是决计不会成为你的弱点的。”
有些时候话不能说太早。
梅长苏向来浅眠,可自从习惯了与萧景琰相依入睡之后,鲜少惊梦。可这夜,无由来的惊醒,四下是死一样的静,只有隐约门外长廊透过来的一点烛光,他坐起身,呼出一口浊气,抬手拭去额头冷汗,怎这般的安静?
梅长苏狐疑的皱起眉,静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气声……
自己的?那萧景琰的呢?他这才惊觉这静在了何处。
“景琰,景琰你醒醒……”梅长苏伸手推了他萧景琰,却是如何也叫不醒他,变了脸色,掀开被子,赤着脚下了床,吼道:“来人!来人。”
梅长苏在宫中过夜的时候,萧景琰顾着梅长苏浅眠,下头的人都退得很远,梅长苏唤了许久,才有人如梦初醒的跑了进来。
一阵兵荒马乱,寝宫灯火通明,太医连夜赶进宫,十太医会诊,商讨了半盏茶的功夫,额头都有了冷汗,却是没有一丝头绪,梅长苏心一沉,面色青白,招来高湛轻声道:“你派个靠得住的去苏府把蔺晨召进来。”
高湛会意,点头躬身退下。
而蔺晨风风火火的赶来之时,天色已泛鱼肚色。
蔺晨把脉,眉头微锁,脸色也是一变,骤然站起身伸手把萧景琰侧过身来,看到耳后泛紫后,忍不住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能让琅琊阁少阁主蔺晨一退再退的,当世无几。
“把最近皇上用过的器具,衣物尽数烧毁,最近贴身当差的是哪几个?全都用花椒,川穹煮汤沐浴,整个寝殿皆用蜜丸泡水泼洗,艾草火熏。记着,一个角落都别纳下。”他交代完这些,便走过来把梅长苏拉到一旁:“你是不是睡他身侧了?”
梅长苏脸色苍白:“究竟是怎么了,很严重?”
蔺晨抓过梅长苏的手,细细把脉,又仔细端详了片刻,松了口气:“天下奇毒之首,却成了你的护身符。”
蔺晨缓过神,脸色铁青得对梅长苏道:“此人心思歹毒,举世罕见。”
梅长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景琰怎么样?”
“你可听过南楚有地名诏,盛行巫蛊之术,以蛊虫制毒,为蛊毒,可千里杀人,来去无踪?”蔺晨沉声道,“不过南诏位深山密林之中,外人不得入口,故而鲜为人知。而他萧景琰所中为须臾,中者生死须臾之间,他会一直沉睡,醒来之时便是命丧之期。”
梅长苏骤然咳了起来,咳得弯了腰,听得蔺晨都觉得断肠裂肺,手上的白帕沾上一抹血色,眼中便是余烬里的寒焰,他握紧了手,几近咬牙切齿:“谢长流!”
聪明反被聪明误,可偏偏误得是萧景琰。
此恨,与之可比,便是当年七万赤焰军冤死梅岭之时。
是他,把那个来路不明的人留着苏府,也是他,引来这些麻烦,谢长流手段再肮脏卑劣,却是处处对着他的软处下手,又是借着他的手达到目的。
先在栖霞寺雪地布下疑云,引他注意,他太过聪明,谢长流很了解他的聪明,就把那孩子送到他手上,又仿着当年兰园枯井案制造楼府命案,一而再得布下烟雾引他往当年驱赶谢长流之仇上引。
不但是他这么想,江湖人这么想,天下人都这么想。
可偏偏,他忽略了南楚。
南楚内乱,帝薨后,三子夺位,引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多少难民不得不背井离乡另谋生路,谢长流在南楚得三皇子器重,也因此得势,若谢长流能远在千里杀了大梁皇帝,不但立下一等功,前途不可限量,更是打压了梅长苏,一雪前耻,让天下人瞧瞧,谁才是才子之首,智谋无双。
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呢?梅长苏从未像现在这般厌恶自己,若非他自以为是的聪明,怎害景琰于险地。
“你这是认输了?”蔺晨也不扶他,反倒语气薄凉,“我琅琊阁说你是才子榜首名,你就是首名,你若真认输,这皇上也不必救了,我回我琅琊山改琅琊榜去。”
“我要让天下人知晓,什么人,他们碰不得。”梅长苏站直了身子,“萧景琰是我梅长苏的人,不是阿猫阿狗都可以算计的。”
蔺晨暗松了口气,有些意外道:“难得你还清醒。”
“我恨的是我自己,但并不代表,我能放下景琰。”梅长苏额头青筋浮现,似用了很大力气压抑自己的情绪,“你不是说过吗,我这一身毒,现在是我的护身符,那么,转嫁蛊毒之术,难不倒你蔺大夫吧。”
蔺晨脸色一变,“未到绝路,何必自寻死路。”
梅长苏摇头:“国不可一日无君。”
蔺晨见状,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真是怕了你了……我说还不行?用得着逼我吗,这蛊毒虽玄之又玄,然而却有一局限性……”
入冬后,金陵的莫愁湖就鲜少有人去了,大抵都觉得寒风太过,刺骨得很。
这一日天阴沉,想必不多时便有雪,却有一人独坐在湖中小亭里头。
那人着白衣,绣袍上有银线云纹,极有飘逸之感,显出风姿不凡,不过三十多的年纪,双眉斜飞入鬓,眼角带几分孤傲之色,看着便觉不好相与。
正是这几日闹得金陵风风雨雨的天衣无缝谢长流。
刚烫好的照殿红还没有喝过一口,听闻这是大梁的好酒,然而,他并不介意,这大梁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南楚的大梁,他想喝什么好酒喝不得?
他手下八子皆派出在外,算算时辰,也该回来复命了。
远远,有两道身影缓缓走来。
一男一女,郎才女貌的一对,踩着满地尸体走到他面前。
“属下,霍清朗/陈默见过门主。”
霍清朗扫了四下,见那些尸体有的是拿着勺子的厨子,拿着二胡的乐者,死者武器五花八门,大都难登大雅之堂,便皱起了眉道:“这八面玲珑之人当真难缠,去哪都甩不掉。”
“又或者说,他们人太多,去哪都是他们的人。”陈默看着尸首身上的暗器和死状,暗自心惊。这女子面若桃李,眼中含情,面熟得很,可不就是当日栖霞寺托孤的那个女子。
一杯胭脂般的照殿红,嫣红如血,透过袅袅的热气,谢长流俊美的脸上露出一声笑意:“梅长苏此时的表情,定是精彩的很,可惜啊可惜……不能亲眼一见。”
“门主何必犯险,亲入大梁?”霍清朗似有不解。
谢长流手抚摸着杯沿,优雅从容,却没有说话,这个时候,他闻到了土的味道。
“门主。”孙问来这次不是从地上冒出来的,这亭在湖心,下便是湖,他若要从下头出来,就要成了落汤老鼠,实在太不像样了。
霍清朗见孙问来先是一愣,后不由大笑出声:“老五啊老五,你怎变成癞蛤蟆了?还是一只香的癞蛤蟆。”
陈默皱着眉:“是补天婆婆的破烂衣?”
孙问来只觉丢人,往一旁让了让,躲到柱子后头,那破烂衣好生厉害,这沾上之后肌肤溃烂,需伽楠香才可暂时止痒,可偏偏大梁地界少伽楠香,要费些功夫才能找得到。
“老八还在苏府里头,其他几个兄弟被江左盟的人缠着,一时怕是赶不回来。”孙问来道,“门主,这大局已定,是不是该向三王爷复命去?”
“梅长苏在大梁江湖上的势力不容小觑,之前我虽控制了一部分江湖人士,又混了些在南楚难民里头来得大梁地界,三年都未能控制江湖局面。”谢长流却是摇了摇头,“你们太小看了梅长苏,这大梁皇帝一日不死,就有一日的变数。”
陈默与梅长苏有过一面之缘,怎也想不透那样一个病弱年轻人,会有门主说的这么神乎其神,忽,她警觉的抬头,喝道:“听!”
琴声。
时而婉转如情人低语,时而激荡似两军相交。
林中有八人,一乐者,一医者,一舞者,一歌姬,一乐者,一厨师,一杂耍,一铸剑师,一风水师。
弹琴的弹琴,跳舞的跳舞,还有老者正在补衣裳。
“这些天金陵里头一点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的,弄得我几天都没睡个好觉。”
“好在他们蠢得无可救药。”
孙问来听到这声音本能的就想逃,被霍清朗一把抓住:“你逃什么?!”
听林子里头有人哈哈一笑:“自然是不想再被我们抓起来啊。”
谢长流脸色不变,笑道:“原来是八面玲珑的几位前辈。”
“我们可没你这么能干的后辈。”铸剑师呸了一声,“跟了这土行孙这些日子,可总算看到只大耗子了。”
“还是宗主厉害,知晓用伽楠香引出这土行孙。”医者撩着胡子笑了笑。
乐者道:“宗主神机妙算,算出不入流早已藏身金陵,将计就计,可不就引他现身了吗。”
他们几人说这些话都是刻意,无一不都是抬高梅长苏贬了谢长流的,似要激怒谢长流,谢长流笑意沉了沉,“几位前辈是来找谢某麻烦的?”
“找麻烦?不不,八面玲珑从不找麻烦。”乐者琴音一停,笑道:“我们只解决麻烦。”
“我杀得了人,人就为我所杀;我杀不了人,我就为人所杀,这就是江湖的规矩。”谢长流站起来,手中依旧拿着白玉杯,温热的酒腾着热气,“诸位若能解决谢某这些麻烦,谢某绝无怨言,当然,若是诸位不小心死在谢某手中,到了阴曹地府,也别喊冤。”
“事到如今,还执迷不悟。”医者摇头道,“你本大梁人,却叛国做了南楚狗,此是不义,杀楼府上下十一口,又用长生丹害人,此乃不仁,不仁不义之徒,人恒杀之。”
“哈哈,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谢长流道,“不自量力,妄自尊大,只是自取其辱而已。成王败寇,这不是当初你们教我的?”
谢长流说完,手腕一震,手中白玉杯掷出,满杯的照殿红一滴不漏,没入林中,忽急响一声琴音,乐者以音律击之,受阻,枯枝齐齐断去,却是没能阻止那杯酒。
乐者退了一步,尖叫起来。
他一叫,似刀刃刺耳,掩耳无用,让人头疼欲裂,“嘭”的一声,酒杯受创,在空中裂成碎片,胭脂般的酒落了一池,喂了鱼。
“这撕心裂肺之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是遇到真正的高手,你这五脏六腑怕是被自个儿震碎。若是方才,我趁你发音之时……”谢长流取过霍清朗手中佩剑,屈指一弹,剑嗡声长鸣,余音不断,林中有人闷哼了一声,谢长流笑了笑,“几位前辈就该为你收尸了。”
“你……”医者错愕道,谢长流武功的确不错,但却没有强到这个地步,这几年谢长流在南楚到底遇到了些什么?
“我不想为难几位前辈。”谢长流伸手一请,“可我谢某耐心却不怎么好。”
医者喂了乐者一枚护心丹之后,才道:“我等目的也已达到,自不会久留,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希望下次见到你时,你还能笑得出来。”
八面玲珑离开之后,谢长流脸上的笑意淡去,一丝疑惑浮现眼中。
“门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霍清朗接过谢长流手中剑。
陈默道:“这帮人来者不善,又让人看不透目的是什么,门主,需不需要跟着他们?”
谢长流摇头道:“你们跟不住的,走吧。”
天色大亮,露水已消融,等待了一夜的人,还在等待。
“梅宗主!”铸剑师从墙上翻了进来,见廊下便站着梅长苏。
梅长苏脸色不佳,闻言往前走了几步,“怎么样?”
铸剑师道:“都按照宗主的意思做了,果然谢长流自己也服用过长生丹,但他很小心,医者只敢把药引下在天地无垠孙问来身上。”
梅长苏点头道:“果然,按照谢长流多疑的性子,这样一个关乎他前途的计划,他怎会放心奇门八子操办,定是早已潜入金陵。”
“不错,只不过他既多疑,定有所防范,宗主还需当心。”
梅长苏一笑:“他要和我斗心机,我奉陪到底,我输得起,他却输不起。”
金陵郊外,有山名招摇,山不高,入冬后,霜花满枝,银装素裹,景致极为素美。
世上美人有百千,蔺晨没见一千也有八百。他除了医术高超外,泡妞的本事,也是一绝。
这一日,招摇山上,满树霜花,蔺晨一手执扇一手负于背后,正在赏景,素袍散发,看着便是个风流书生。
这时背后有人幽幽念道,“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蔺晨回头,只见身后女子着暖黄色衣衫面覆轻纱,腰肢纤纤,只看那双眼睛就知道是个美人,不由笑道,“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现在少有人念祖咏的诗了。”
女子低柔得叹了口气,最是一低头的温柔:“公子不也念吗。”
蔺晨哈哈一笑:“这么说,你我也算知音咯。”
女子欠身道:“寻常人都在山脚赏梅花,鲜少有人会上来看这枯枝霜花,公子说知音,却是不错,不知公子姓名?”
蔺晨也行了一礼:“在下一介布衣,百无一用是书生,林辰。”
“我姓陈。”女子往前走了两步,蔺晨自然而然跟了上去。
远处树上,有人冷笑道,“这琅琊阁少阁主除了医术不错外,采花的本事也是不赖。”
另一人微笑道,“若换了你去,定是早把人姑娘吓跑了。”
“宗主,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我虽不会吟诗作对,可我武艺高超啊。”甄平拍了拍胸口,“男人不就要像我这样才可靠吗?”
“蔺晨把须臾虫卵伺机种到天地无声陈默身上后,苏府那把火就该烧起来了。”梅长苏见那两人身影消失在路口,才转身往山下走去,“府里的人都叮嘱过了?”
甄平跟了上去:“都叮嘱过了,那火看着烧得厉害,府里的人都会逃出来,然后趁乱让那个孩子跑了。只不过陈默在谢长流身边,他未必看不出这是一个陷阱。”
“所以,我会引开谢长流。”梅长苏语气淡淡,“小八和陈默感情极深,陈默中蛊之后,小八定会为她解蛊。”
甄平有些犹豫:“会不会太冒险了?宗主没有丝毫武功,若是谢长流突然发作……”
梅长苏抬头看了眼天色,酌定道:“他不会,动手就意味着他承认输给我了,他是情愿去死也不会承认的。”
“但我们抓住奇门八子中的天地有恨,对他来说未必算得上一个诱饵?”甄平仍然有些顾忌:“或者这是太明显的诱饵,他未必上钩。”
梅长苏笑着道:“不,他一定会来,而且会比约定好的时间来得早。”
金陵冬日多雨雪,才放晴了几日,又一个大雨如倾的长夜。
瓦片上飞泻而下的雨水,将天地交织成一片,妙音坊的人出不去,外头也无人进来,高台上红烛垂泪,几个乐师正在练琴,断断续续的弹着一首金鹧鸪。
天地有恨正端坐在大堂正中,桌上几碟小菜,一壶温酒。
这样的雨夜,无客,大堂就坐了他一人,时而会有几个侍女陪着他喝一杯,他不敢不喝,脸上表情僵硬得很不自然。
风呼啸,雨声嘈杂,有人踏雨而来,足尖点着檐角兽头瓦当,天地有恨骤然抬起头,眼睛雪亮,欣喜异常,这个时候,弹琴的乐师纷纷停了,歌舞升平的妙音坊死一样的寂静。
一人素衣白袍,手执玉笛,缓步走进妙音坊,正是谢长流。
“戌时未至,公子来早了些,宗主已经吩咐过,酒菜已备好。”宫羽脚步生莲,优雅非常,一颦一笑,淡若春风,熏得人有些还未饮酒就有了醉意,“谢公子楼上请。”
谢长流一笑,眼神却有睥睨之意,他大步走入妙音坊,坊内空气都凝滞了下来,大抵高手都有一定的威压,但都内敛,像他这般锋芒毕露的少有,妙音坊里头多多少少都会点武功,自然察觉到压力,便更静了些。
这样的雨夜,苏府那一把火要烧起来并不容易,但巧的是,年终将至,不少人家都藏了些炮竹。苏府飞流爱玩这个,也留了不少,那火刚烧起来一点便引燃了炮竹,那噼里啪啦的动静可比火烧起来要大不少,不但苏府早有准备的人吓了一跳,巡防营吓了一跳,附近的百姓更是吓了一跳。
亏得八面玲珑的兄弟们散播消息,金陵街头巷尾几乎都知道有人模仿当年旧事诬陷梅长苏,那庆国公圈地案,兰园藏尸案后头,可不就跟着私炮房案了?当初那血案时至今日还触目惊心,故而这炮竹一响,苏府挨着的那条街上的人,都纷纷逃了出去。
这戏到底是有点假戏真做了的样子,那后院的小八自然是趁乱逃走了。
“没想到你我,还有再见的这一天。”谢长流看着梅长苏,笑得很是风雅。
梅长苏手捧着暖炉,面色苍白,眉梢带着倦意,浅笑道:“虽说多年未见,你不但毫无长进,反而学了夜郎自大。”
这句话换做旁人说,足够在谢长流剑下死上千百回,可说这话的是梅长苏,麒麟才子,江左梅郎的梅长苏,谢长流今日赴约,也只是想看看,走投无路的梅长苏,还能有什么办法扳回这一城,故而梅长苏越是这般不急不缓,他越是生疑。
“长进与否,梅宗主怕是没机会切磋一二了,谢某此回大梁,自然会把当年所赐,百倍偿还,以谢宗主给了谢某这荣华富贵的机会。”谢长流晃动手中杯,他是在喝酒,眼睛却盯着梅长苏,看得很是放肆。
这样盯着一个人看,是很不礼貌的,但对一个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人而言,自然是不能同他讲道理的,梅长苏缓缓一笑,他不喝酒,手中是茶。
“当年我便觉梅宗主颇有几分姿色,如今看来……风采更甚,尤其是……”带几分露骨的目光从梅长苏脸上扫到锁骨,“若是日后你后悔了,可以来找我,我或许会留那人一命。”
要找他做什么,自然是不言而喻了,甄平气得脸涨红,正要动手,却被梅长苏拦了下来,“我胃口却没你好,你若后悔了,还是自行了断的好,还能保个全尸。”
“这伶牙俐齿的,啧啧。”谢长流放下酒杯,这个人,他平生所遇为此一敌,让他连连受挫,如果把这样的人压在身下,占有,蹂躏,毁灭,看着他哭,看着他求饶,那样的快感是无人可以给他的,“罢了,你总会求到我这。也不急在这一时。”
梅长苏眼一抬,烛火印在瞳中明明灭灭,看得让人一时痴了:“你自持所有,不过背后之人,还有使得那些肮脏手段。今日或许是你我之间最后一次面对面交谈,你无话可说?”
“对你,我无话可说,我只有想做之事。”谢长流站起身,似笑非笑的看了气得脸通红的甄平,“梅宗主,后会有期。”
这一见面,双方试探了几回合,谁也没有得到答案,最终不欢而散。
谢长流走的时候,并未救人。天地有恨脸色灰败,最后被笑意盈盈的宫羽客客气气的请去了地窖,和下头的孙问来关在了一处。
谢长流一走,蔺晨就从窗子里翻了进来,也不客气抢了梅长苏的暖炉抱在怀里:“总算走了,快冻死我了。”
梅长苏见蔺晨,这才露出几分焦急的神色:“怎么样,可看清怎么解蛊了?”
蔺晨冷笑一声:“人家解蛊简单粗暴,抓个人做替死鬼就结束了。”
梅长苏一愣,血色一点一点退了下去,蔺晨知晓梅长苏是真急了,若他再逗下去,又该和他玩吐血了,忙道:“不过我却是已经知道如何解蛊了。”
甄平没好气得等了蔺晨一眼,道:“我说少阁主,你就别卖关子了,宗主都快急死了。”
“哈,你若把他交给我三日,我就能把他活蹦乱跳的还给你。但我要带他离开金陵。”蔺晨语调轻松,却是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梅长苏眉头紧锁:“三日?”
“不多不少,正好三日。”蔺晨伸出三根手指摇了摇。
“好!”梅长苏道,“我把他交给你,正好这三日,我也该把金陵这些老鼠都清一清,免得这帮老鼠真以为我大梁无人了。”
梅长苏把萧景琰交到蔺晨手上,自然是百分百的信任蔺晨才做的决定。可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连着三日不见人,莫说文武百官,就是静姨那都说不过去。
隔日一早,蔺晨接了萧景琰暗中离开后,梅长苏就去了皇宫找了静姨。
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让整个局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先是楼府命案,一大早,有人敲响鸣冤鼓,衙役们开门一看,就见天地无垠孙问来和天地有恨被人五花大绑的绑在京兆尹府两红木柱子上。
补天婆婆的破烂衣抓老鼠一抓一个准,而萧景琰远离金陵之后,天愁地惨苦八手中母蛊已感应不到须臾的方向,开始躁动不安,同样,这也意味着短时间内,苦八杀不了萧景琰。
他当日在萧景琰身上种下须臾虫卵,这须臾在睡梦中孵化,需血液和温暖长大成熟,成熟之后会钻入人脑中吸食脑髓,最后从耳朵钻出,虫出人死。
母蛊可以加快幼虫的成长速度,也可以驱使成熟的子蛊在什么时候钻出人体,可一旦失去母蛊的控制,子蛊不吸干脑髓是不会出来的,这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
谢长流脸色阴沉,三皇子那一催再催,他需要一件大事来作为他争夺皇位的筹码,可金陵的局面却是一变再变,意外迭起,让他短时间内很难重新布局。
这个时候,飞流已经暗中跟了他们许久。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金陵玄武湖附近有一处民宅,普普通通毫无特殊之处。
奇门八子和谢长流他们正在商议重新布局,只听“碰”的一声惊天巨响,整个后院被炸了开来,滚滚烟尘之中点点飞溅就是他们藏匿的长生丹,谢长流的脸色骤然苍白,他蓦然回身,眼眸泛着出奇古怪的冷光。
这个时候听到一个天真无比的笑声,“坏蛋!”
一个点燃的牛粪从窗子里扔了进来,牛粪烧起来又臭烟雾又大,熏得满屋子人夺门而逃,狼狈不堪,让人心惊的是,谁也没有发现有人在屋顶上。
飞流戏弄了这些人一番,哈哈一笑正要逃,转头便看到谢长流拿着剑站在他面前不远处的檐角兽头上,笑意一顿,骤然向后退,脚下却猛然被东西缠住。
是陈默的银蛇软鞭。
“你真当我奇门异数无人,任你来去自由?要的便是你来作饵。”陈默刚解了蛊毒,脸色不大好,“门主。”
谢长流手中剑挑起飞流的下巴:“你居然都长这么大了。”
飞流有些生气,怒目而视,却挣不开脚上软鞭,“坏蛋!”
梅长苏让飞流一人去,其一是飞流轻功极好,出入不易被人发现,其二是飞流听话,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要是他说的,都会听着,其三是金陵之中人手实在不足,但他却没料到听话的飞流会为了帮他出气,做些意外之举。
“宗主……接下来该怎么办?”甄平手中拿着那卷锦布,苏府灭了火之后,上下里头的人便都搬到了不久前修葺完毕的林府里头,梅长苏神色憔悴,跪坐在软垫上,只觉得头痛欲裂,可他不能倒下,所有人都在指着他拿主意。
梅长苏伸手揉了揉眉心,道:“东西都毁掉了?”
“听动静来看,的确是毁了,不过也不防着他暗中藏了一些。”甄平见梅长苏的样子,心里不忍,“不如先歇息了吧,我再联系些江湖好友,去把飞流救出来。”
梅长苏摇头道:“谢长流已走投无路,你们硬抢,我怕他狗急了跳墙。”
片刻后,甄平意外梅长苏已经睡着了,正要给他披上毯子,梅长苏又睁开眼,露了笑意道:“你去京兆尹把那个喜欢挖地道的老鼠给我提出来。”
天灰沉沉,几日不曾放晴,去哪都是一股子湿腐的味道。
这雨下得太久了。
“成败在此一举。”甄平身披蓑衣,手执长剑,站在院中廊下,“按照宗主吩咐,都已经布置妥当了。”
梅长苏站在檐下,雨似密而厚的珠帘,他伸手接了一握,看着雨水从指间漏去,叮叮咚咚的雨声中,梅长苏甩了甩手上的雨水,叹道:“这是第三日了。”
今日过后,景琰就该回来了,不过分开两日,怎就这么想他了?
金陵看似与以往无异,但稍懂些门道的都看得出,这金陵被人守的密不透风,长街两旁,乞儿缩在屋檐下躲雨,一路过来,沿途几乎每隔十步,就会有一处二楼的窗户开着,窗前放着两枝红白梅花。这出入之处,看守就更严了。
大雨下了几日,路上没有商贩,就是偶尔有行人都是行色匆匆。
哒哒马蹄响,马车从街尾徐徐走来,所过之处,二楼小窗便纷纷关上,红梅被人收了起来,只留下白梅。行到三叉路口之时,几道身影从天而降,带着斗笠,拿着刀剑,把马车团团围了起来。
“梅宗主,请吧。”为首的陈默手指银鞭,一鞭缠住马蹄。
梅长苏撩开车帘,身形消瘦,但气色却还不错,似笑非笑的看着陈默道:“谢长流还真是看得起我,对付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居然劳烦奇门八子集体出动。”
陈默冷笑道:“梅宗主手段了得,稍稍轻视,就会万劫不复。”
梅长苏低头谦虚一笑,似听不出她话中讽刺之意:“过奖。”
“哼!”霍清朗上前拉住马车的缰绳,把车夫赶了下去,“三妹,上来。”
马车被赶进了沧澜别院,献王在金陵的居所。
谢长流坐在亭中擦着那把孤生剑,剑身剔透,泛着青色,映着满院子的景色,也映出那一双复杂的眼睛,充满了欲望,不甘,愤怒。
梅长苏被人押着进来的时候,谢长流收了剑,回头瞧了一眼,略带一丝不悦:“让你们去请梅先生,怎这般无礼,还不放开。”
梅长苏揉了揉手腕,抖了抖身上的雨水,道:“难怪旁人怎也找不到你的下落,狡兔三窟也不过如此,这处是先帝赠与献王殿下的产业,怎么,三皇子与献王联手了?”
谢长流哈哈一笑:“大梁最重皇室血统,当今太子来路不明,若是萧景琰死了,那由献王做这个皇帝岂不是更合情合理些?”
“然后献王出兵帮助三皇子夺下南楚皇位,双方皆大欢喜?”梅长苏摇了摇头,“你太高估了献王,低估了朝中大臣。”
谢长流一愣:“哦?”
“这个计划怕是三皇子一厢情愿的吧,你们虽联系过献王,但献王却并未答应与你们联手,这处别院久无人居住,你们要占地为窝,也不难。”梅长苏丝毫没有惧色,反而神态自若得坐下倒了杯茶水,“景琰这些年整顿朝纲,可不是做做样子的,如今文武大臣用人以贤,政治清明,国力富强,他们是想让景琰一手培养的太子登基,还是懦弱无能的献王,答案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谢长流笑意渐淡,“不愧是麒麟才子,不过,那又如何呢。”
梅长苏看着自己的手,闻言抬起头,也是一声:“哦?”
“献王母妃越贵妃被锁深宫,献王早些年就请旨接她出宫颐养天年,可被萧景琰驳了回去,献王之所以对联手之事犹豫,一则顾忌越贵妃,二是……不太相信我等实力。”谢长流道。“若是我们杀了萧景琰,他自然就会信我们有这个能力,联手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梅长苏轻笑一声:“可你这些都建立在,景琰会死的基础上。”
“可朕为什么就一定会死呢?”骤然,一人出声,惊得谢长流猛回过头,而梅长苏也是一愣,骤然站起身来。
只见一人披着黑色披风,从圆拱门外头大步走了进来,星眸剑眉,正是萧景琰,他唇微抿,看似薄情,但目光一触及梅长苏顿时里头的柔情能将人溺毙,梅长苏看得萧景琰身后跟着蒙挚不由稍有些宽心。
梅长苏正要往萧景琰那走去,顿时一道剑光闪过眼前,谢长流的孤生剑出鞘,抵着梅长苏脖颈,“皇帝陛下,你真当我邀他来是聊天喝茶的?”
萧景琰脚步一顿,脸色一变,“你放他过来,朕可留你一命。”
“哈哈哈,好天真的话,好天真的一个皇帝。”谢长流大笑一声,“你自己送上门来,我再放过你,岂不是显得我也很天真?”
梅长苏被那剑压着,不得不往后仰了些:“你以为把我引来,那些人就能把庭生引到靖王府了?你下头那些人,有个擅长易容,一个擅长模仿字迹,若知道了这些,我还猜不到你想做什么,那这个麒麟才子,还是让给你好了。”
谢长流嗤笑一声:“那又如何?现在不是有更好的人选?”
“那也要你能抓得住才行。”梅长苏眼角余光扫过谢长流的脚下。
谢长流对梅长苏一向很提防,梅长苏那一看,他便也忍不住跟着看了过去,这时手肘处骤然一刺痛,孤生剑落地,谢长流脸色一变,左手成爪,一个擒拿手要把梅长苏抓到手中,然而脚下突然一阵震动,地面陷了下去,谢长流身形不稳,不得不往旁边一跳。
那一跳,他与梅长苏的距离便拉了开来,但梅长苏不会武功,那坑深不见底,掉下去怕是凶多吉少,这时亭上有人道:“抓住了。”
蔺晨从亭上掠下,抓住梅长苏的手,一个鹞子翻身,把梅长苏往萧景琰怀里一扔,完事。
“你怎么过来了?”梅长苏虽早料到如此,仍不免有些后怕,但萧景琰却在眼前,他抓住萧景琰的手上下打量了许久,“你可好了?”
萧景琰那口气还未松开,神色不大好看:“你被人拿剑架着脖子,我能好?若不是那些红白梅花给指路,你是打算与他同归于尽吗?”
梅长苏听他说话中气十足,便知道萧景琰已不打紧了,不由松了口气:“那你认为那些红白梅花是插着好看的吗?还不知你的情况,我怎会出事。”
萧景琰脸色稍霁,蔺晨在一旁听得翻白眼:“也不看看什么场合,回去再打情骂俏吧,祖宗们,他们派出去的人可都抓住了?再让这些耗子逃出去,我就跟他们姓!”
这时传来哨声,三声长,一声短,梅长苏点头道:“时间刚好,都抓住了。”
“那正好,我去接飞流了,那小子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蔺晨见场面稳住了,就纵身而起,向后院掠去。
谢长流知晓时机已逝,脸色铁青,他方才对梅长苏动了杀念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一败涂地,可他想不通,他败在了哪里!
“门主,你先走!“霍清朗和陈默一人执剑一人执鞭挡在谢长流面前。
那地面塌陷的越来越大,几人不得不一退再退,谢长流阻止了两人举动,沉声问道:“你是故意被他们抓进来的?”
蒙挚护在两人面前,无形之中分担了大部分压力。
梅长苏指了指那个坑道:“这江湖中,并不只有你奇门异数才懂得易容之术。我让人易容成我去京兆府提审了孙问来,又在他面前撕了人皮面具,下头却还有一张你的脸。”
孙问来是个实在人,他对谢长流也是真的忠心不二,可惜太蠢了些,他见谢长流易容成梅长苏去救了他,感激涕零,这个时候他的人要他做什么,他都会以为是谢长流要他去做的,谢长流要他去死,他都不会犹豫,何况是挖一个坑呢。
“这么说,我是败在自己人手里头了?哈哈哈哈。”谢长流仰头一笑,他几日未曾服药,功力已大不如前,今日之举若败了,当真是败了。
“你的目光都锁在我身上,而忽略了蔺晨还有八面玲珑,这才是你的败笔。”梅长苏靠着萧景琰道,“蔺晨游历江湖,见多识广,他一眼就敲瞧出府里的苦八用了蛊术改了容貌,景琰中蛊之后,他告之我须臾的特性。”
须臾喜暖,蔺晨寻了一处寒潭,用九问针法护住萧景琰心脉,把他让寒潭里一扔,须臾为求自保纷纷往还有热气的心口方向逃去,这个时候蔺晨只需一个一个把他们挑出来就行,看似简单,但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若是漏了一个也是前功尽弃,两人泡在寒潭里三日,个中滋味自然不是外人知晓的。
而也亏得八面玲珑把长生丹解药的药引下在了孙问来身上,让谢长流不知不觉药性大退,就算他手中还有大量的长生丹也难保他一身内力。
谢长流一脸灰败,踉跄退了几步,跌坐在地。
萧景琰一声令下,在墙外等候多时的禁军顿时涌了进来,这闹得满城风风雨雨的奇门八子案,才终于画上了句号。
萧景琰扶着梅长苏走出沧澜别院,身后浩浩荡荡跟了好些人,却始终离他们三步,梅长苏心中大石落下,脚下一软,被萧景琰整个拥入怀里。
“你这算投怀送抱吗?”萧景琰含笑道。
梅长苏轻笑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与不是,现在你都在我怀里。”萧景琰眉目柔和,“我醒来的时候,就觉得大事不好,这大事还出在我身上。”
梅长苏神色极倦,大抵是心口大石落地,那口气一松,支撑着自己病躯的力量也就散了,“不管如何,事出却在我,以后自作聪明的事情,还是不做了的好。”
便在那时,雨停,风过,久违的阳光洒落金陵,萧景琰打横抱起瘫软下的梅长苏,金色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蒙挚觉得眼睛有点湿热。
事情是告一段落,但后续工作却整整持续了数月。
先不说南楚那些难民里头混着多少奸细,便说那长生丹,虽云州之时已制出解药,可人心贪婪,总有些人抱着万一的侥幸萧要做人上之人,江左盟分散各地,明里暗里用了不少手段,总算是彻底清了这长生丹余毒。
至于南楚的难民,梅长苏同萧景琰商议了半日,最终把青州往北大片荒地分给这些难民,三年不征赋税,可这些人终其一生也难离开青州地界,也难成威胁。
“事情都已经结束了。”萧景琰放下奏折,抬头看着倚在窗前晒太阳的梅长苏,“现在是不是该说说你我之事?”
太阳晒得梅长苏昏昏欲睡,闻言乍然清醒了过来:“你我之事?”
萧景琰站起身,走到窗前,挡住了阳光,一大片阴影盖了下来,梅长苏伸手抵住了萧景琰的胸口,惹得萧景琰不满的抗议:“自然是你我的婚事。”
梅长苏眼神游移,吞吞吐吐:“皇上都处理完政事了?是不是该去请安?”
萧景琰低头咬了一口梅长苏的手,引得一声低呼:“我看你躲到什么时候。”
“这……”梅长苏勾唇一笑,“这要看你我耐心,哪一个更好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