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到的时候,凤魄已经醒了,保住了林殊最后一点记忆,三魂已入阵。”突然,有人从桂树下走了出来,是蔺晨,也不知道他在那偷听了多久,竟然毫无羞愧,“我还以为你们月下散步是要谈情说爱的,结果你们竟然说这些倒胃口的事,也太辜负这样的月色了。”
梅长苏表情一凛,皱着眉,威胁似得叫了一声:“蔺晨!”
萧景琰哑着声音道:“已经死了是什么意思?”
蔺晨耍着扇子走到他们身边,毫不理会梅长苏的警告,招呼萧景琰靠近一点才道:“林殊的七魄还在,我又取了他前几世的二魂,加上凤魄,勉强凑出了你面前这个梅长苏。”
萧景琰如招雷劈,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前几世?”
蔺晨挤眉弄眼道:“比如那个什么铸剑师苏哲。”
苏哲……苏哲……萧景琰神色又是茫然又是痛苦,连蔺晨和梅长苏接下去的话,他也听不进去了。
“祭品送上之后,那位才发现这压根不是结束,而是开始,祭天改命反噬的开始。我们在军营里醒来,发现赤焰军上下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变成了一种‘念’,于是我和小殊一合计,决定在祭天阵法的基础上再加几个小小的改动。”蔺晨拿着手指比了比,示意这个阵法真的是小小的改动了一下,“我们带着这些人的‘偶’去了金陵,找林殊的母亲晋阳。”
梅长苏似乎不愿意往下说了,打断蔺晨的话:“你和他说这些做什么?”
蔺晨不乐意了:“那你同他说那些做什么?”
“……”聪明如梅长苏也答不上来了。
那之后,整个金陵都笼罩在恐慌的阴影之中。
反噬的开始不是想象中那样惊天动地,它是悄无声息,又防不胜防,皇子公主接二连三的死去,让皇上整日整夜惶恐难安,他开始后悔了。
但是覆水难收,他后悔也晚了。
蔺晨和梅长苏回到金陵,他们身上带着大量偶,这些偶聚阴聚邪,数量又如此多,被发现也是早晚的事情,故而晋阳去找了霓凰的母亲。
穆王妃白泽的身份,只有他们几个亲近的人才知晓,晋阳想借白泽瑞气驱散阴邪,穆王妃自然不会不帮,可这一帮就帮出了灭门惨案。
“白泽的福泽有限,他躲了三十年,眼看是躲不过去了,才想到借命的吧。”
梅长苏道:“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活人如何向死人借命?”
蔺晨扇子敲了敲梅长苏的肩膀:“与其说是借命,不如说是借气。”
这个说法更加离奇,梅长苏也难以理解:“气?”
蔺晨解释道:“万物皆有气,运气也是其中一种,生气,死气等等,看不见摸不着,说法千万种,没一家是弄得灵清的。赤焰军虽死,化为‘念’,说通俗些也就是还揣着一口气,没死透,所以才要至亲之人心口血养着这口气,只要不点破他们已经死了,他们就能一直活下去。但养得时间久了,你身上还带着我的凤魄,愣是把气转为灵了,那老皇帝看中的,就是这十万‘念’变成的灵。”
梅长苏神色木然,许久才笑了一笑:“还真是物尽其用,他是想借这力量去消弭反噬吧。”
蔺晨一拍手,赞许道:“答对了。”
虫鸣之声渐渐弱去了,这一夜马上就要过去,天亮之前,天尤为得黑。
“这十万灵,你是保不住了,我们必须在那帮人动手之前,先送走他们。”蔺晨等得没了耐心,索性快刀斩乱麻,“梅长苏,你毕竟不是神!而且就算是神,这也是神无能为力的事情。”
“他们也知道了,是不是?所以才来廊州和我道别。”梅长苏脸色苍白,但并没有流露出痛苦,“我猜,他们是想在八月十五那天动手。”
蔺晨没有反驳也没有回应,他毕竟是上古神祗,知道一些旁人不知的事很容易:“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坚强,不过我觉得从今以后……你可以不用这样逞强了。”
梅长苏知道蔺晨在暗示萧景琰,蔺晨这个不死鸟知道太多过往,但他并不想因为这些过往来影响他现在的心境:“霓凰。”
蔺晨被这个名字糊了一脸,一头雾水:“什么?”
“短时间内要送走十万的灵,你我都做不到,但是霓凰可以,我会让甄平他们带霓凰去一趟金陵。”梅长苏不急不缓且从容,缓缓行了一礼,“还麻烦蔺大少爷把廊州外头的‘黑雾’扫一扫,把路清出来。”
蔺晨自找没趣,摸了摸鼻子:“霓凰身上带着她母亲白泽的精魂,这些得了白泽庇护的十万灵,都认得这个气息,让霓凰在他们面前晃一晃,他们大概就都醒了,果然是好办法。”
“想比之下,我更想知道,是谁告诉了那人十万‘念’的事情,又是谁把公主墓和将军冢的秘密告诉了秦般若,又是谁想出了这个借命的法子,我不信一个秦般若就能破我设下的阵法,我更不信连我也没听说过的法子,一个深宫大院里的皇帝会知道。”
这尖锐的几问把蔺晨的脸色都给问白了。
梅长苏走到蔺晨面前,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压低了声音道:“那你又为什么急着要我送十万‘念’走?你是不是……”
蔺晨挥手,出声打断道:“够了!”
梅长苏并没有停下来,反而意味深长道:“你知道他是谁,并且不想他一错再错,想阻止他,是吗?”
蔺晨哑口无言,梅长苏目光落在他鬓边,瞳孔突然缩了一下,那一袭如墨的发丝中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根白头发,蔺晨自己都没有发现。
梅长苏脸色顿时同蔺晨一样苍白,忍不住退了一步。
天人五衰,说书人头发花白到魂飞魄散不过数月的时间,那么蔺晨是不是也……这么一想,他不忍再多责问什么,最后两厢无言。
时间在三人沉默之中过去了,天边泛起了鱼肚色,这一夜终于是过去了。
那之后,蔺晨就没了踪影,或许是去清理“黑雾”了,也或许是不放心,跟着霓凰去了金陵,梅长苏没有再阻止蔺晨这样奔波下去,或许蔺晨自己也知道他所做的都是徒劳,只是想在最后的时间里再努力一点,把心里的遗憾减到最小罢了。
萧景琰一如既往地守在梅长苏身边,只是越发沉默了,像一个会喘气的石头。
都是自欺欺人而已。
倒是疏廊越发热闹了,林帅夫妇来的第三天,聂峰等人也来了,几个精壮大汉每天海吃海喝的,把甄平他们都快吃哭了。
日子过得飞快,就连性情寡淡的萧景琰也发现街头巷尾开始热闹起来了。
隔壁临着的院子住着一对老夫妇,他们子女早夭,早没什么亲人,两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清苦,这几日正在扎花灯,想趁着佳节热闹,凭着手艺换一点银钱。飞流觉得新鲜,一连几天都泡在隔壁院子里,飞流虽淘气,但手脚却麻利,又是疏廊的开心果,隔壁时不时会传来一阵阵笑声,也是这个时候,萧景琰才反应过来,原来中秋要到了。
“这一次的灯会,穆阁老又来请先生了。”甄平把帘帐放了下来,“说来也怪,都还没到中秋,这天怎么就冷下来了?”
梅长苏在练字,闻言笑了笑:“今年居然都惊动阁老了?这帮人真是不死心,推还是要推了,不过也不好太驳了阁老的面子,你待会把这些谜面送过去。”
甄平瞧了一眼,桌上已放了一小叠,惊讶道:“我说先生一直在写些什么呢。”
梅长苏搁下笔:“今年人多,弄些灯谜热闹热闹。”
“那猜对了总有彩头吧。”窗一开,一阵微凉的风吹了进来,卫峥站在窗前探进了半个身子,“我说小殊你可不许参加啊,不然哪轮得到我们!”
聂峰也凑了过来:“就是就是。”
好在已经写完了,梅长苏拿着帕子擦了擦手:“你们谁猜的多,就把我的朱弓送给他,这个彩头如何?”
“嚯!”卫峥和聂锋对视了一眼,那朱弓少帅宝贝得很,平日里碰都不让碰,弓又是难得的好弓,最重要的是,那一把弓曾要了大渝军大帅的性命,对他们这些驰骋沙场的人来说,是无上的荣耀,这个彩头值得他们两多年兄弟情义一朝成了敌人了!两人对视一眼,恨不得现在就出去打一架定个输赢。
“你们这点出息!”林帅和晋阳站在庭院的树荫下,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卫峥憨笑道:“大帅可不知道,兄弟们眼馋那朱弓多少年了。”
惹得其他几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梅长苏开门走出来,行了礼:“父亲母亲今天怎么出来了?”
晋阳道:“今天没太阳,不打紧,你父亲一大早就闻到了桂花酿的味道,念叨了一上午,我拗不过他,这不就来讨酒喝了。”
林帅手握成拳,不大自然得咳了一声,没甚底气道:“瞎说些什么!”
甄平想笑又不敢笑,憋得一张脸通红,再看卫峥他们也好不到哪去,几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到底是给了林帅面子,没有当场笑出来。
“啊,下雪了。”
坐在亭子上玩花灯的飞流突然叫了一句,拎着花灯一跃而下,撒欢似得跑隔壁街上去。
梅长苏猛地抬起了头,这天本就不大好,阴沉沉地,此刻更是没了一丝光,鹅毛大雪从触手可及似得云层里铺天盖地而来,越下越大,没一会树枝和屋檐上就见了白。
“下雪啦!”
“下雪了!”
外头长街上,孩子们不知愁苦,见了雪都开心地跑到了街上。
梅长苏伸出手,接了一握的雪,并不觉得冷,这雪……很温柔,他走下台阶到了庭院里,四下窸窸窣窣地落雪声,雪花落在他肩头发梢,久久没有化开。
天地苍茫一片,四下起了风,卷着雪徘徊在梅长苏周身,又不舍弄湿了他的鞋袜,不忍冻着了他,想要靠近,又在靠近了之后离开。
喧闹的声音都在落雪声中淡去了,举目只见皑皑白雪,绕过耳边的风又似在道别,不知为何梅长苏眼眶一湿,险些落下泪来,他忙低下了头,压抑着内心深处突如其来的巨大悲恸,四下空空荡荡,他知道是什么东西离去了。
梅长苏回头,卫峥他们还站在身边,皆是抬头遥望北方,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