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集
半架空,江湖向,一个坑。
楔子:第十三个酒盅
昨夜雨疏风骤,镂花窗外那树玉兰被雨打得七零八落,满地树枝残红,明明是春和景明的天凭白成了秋意瑟瑟的景。
梅长苏凭窗而立,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虚空一处。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门,缓步走到屏风外,毕恭毕敬行了一礼:“宗主。”
来者一身打短褐衣,留了一抹小胡子,腰间别着一把朴实无华的古剑,看着不大起眼,但双目有神,两耳上方穴位微微鼓起,可见内息深厚,是个高手。
梅长苏招了招手:“甄平,去把木匣子取来。”
甄平一愣,目光不由自主落向梅长苏那双手。
那手修长,看着单薄而羸弱,肤色略有些苍白,但手指甲修剪地很圆润,这样的手该是舞文弄墨,执棋弄茶,而此时这只手里却拿着一个色泽如玉的酒盅。
酒盅里无酒,却有一抹红。
梅长苏不喝酒,屋里只有几只白瓷茶杯,这只孤零零的酒盅明显不属于这里。
甄平脸色一变:“又来了?”
梅长苏举起手里的酒盅,面露三分笑意:“第十三个。”
木匣子很快被取来,里头整整齐齐摆放着数个一模一样的酒盅,梅长苏把手里的放进去,正正好好是十三个。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梅长苏无由来念了这一句,“真是个怪人。”
甄平眉头紧锁:“此人几次三番闯我江左盟,委实太大胆了些,若此子心存歹意,怕是防不胜防,宗主还是避一避吧?”
梅长苏笑着摆了摆手:“江左盟,他尚能来去自如,何况他处,你莫不是要我躲进深宫内苑去?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能一连十三次闯我江左盟而不被发现,此人身手委实惊人。”梅长苏走到窗前,指了指窗外,“若我没猜错,此人该是在半秋亭逗留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喝了一杯酒,然后把酒盅放在了我的窗台上。”
甄平走到窗前,顺着梅长苏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那是花园的一处凉亭,那凉亭四中被青竹所掩,地界算不上好,只有一点好,这一点好对某些人来说就胜过千万个好处。
那凉亭正对着梅长苏卧房的窗子。
有人深更半夜坐在凉亭里,对着梅长苏的窗口喝酒,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让甄平有些发冷:“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别人院子里来喝酒,未了还要扔个酒盅在别人窗口吓唬人,不是无聊至极,就是脑子有病。
可偏偏……梅长苏觉得这个人是寂寞的。
雨后带着泥土微腥水汽从窗子里吹了进来,吹散了屋内闷了一夜的微苦药味。
甄平收了木匣子退下,黎刚与其擦身而过,他人高马大,长得颇为老实,但格格不入地是——他手里拿着一枝花。
一枝带着雨露的白梅。
“这次多了一枝。”黎刚把那白梅插进案上青釉窄口花瓶中,除了一枝白梅,还有一枝长满了红果子,一红一白两枝盘踞一端,梅长苏一看,竟然是一枝红豆。
已到三月,无论是白梅还是红豆,都不是这个时节该有的东西。
梅长苏轻轻拨弄那串红豆,果子倒是艳红,但枝桠有些暗淡,显然不是刚折下来的:“去年秋就折下的红豆,倒是养得这般好,难得。”
黎刚神色复杂,这是开春以来收到的第十二枝花,先是酒盅,后是有人折花相赠,若梅长苏是个女子,那可说是江湖上一段佳话,可偏生他不是,他不但不是个倾国佳人,还是手掌江湖第一大帮江左盟的宗主。
“这东西实在晦气,宗主为何每次都要留着。”
梅长苏不答反问:“尸体处理掉了?这次是谁?”
黎刚应道:“峨眉的柳云烟。”
梅长苏一愣:“云拥半岭雪,花吐一溪烟,竟然是峨眉大弟子,这位江湖人称袖掩半雪,若我没记错在高手榜排名二十七吧?”
袖掩半雪柳云烟,峨眉派大弟子,一手峨眉刺使得出神入化,早五年前已入江湖高手榜,梅长苏依稀记得那是个白衣如雪,面靥似花的女子,竟然悄无声息地死了。
黎刚点头:“不错,今早在半里坡发现的,算上这一位,当年围攻宗主的已有半数死于此花主人手里。”
半里坡就在江左盟半里之外,是江左盟领地的分界线之一。梅长苏手执朱砂笔,取过案上文牒,把柳云烟的名字划去,在此之前已有十一个同样被划掉的名字,而后同样还有十一个名字列在上面。
“那花是在哪发现的,还是尸体旁?”
黎刚摇了摇头:“依旧是插在偏门上,童路是瞧见了这花才去找的尸体,不然怕不会这么快发现。”
梅长苏笑了:“这人倒有意思,男的都送门口,女的一到地方就丢,难不成防着还男女授受不亲?”
他虽这么说,但心里也带着疑问,怕是这喝酒的和送花的,是同一人吧?可是为什么?
从去年年初,他收到第一个酒盅开始,几乎每一月,这人就会送过来一枝白梅还有一具新鲜的尸体,无一例外,都是五年前在梅岭围剿过他的那批人。
此人所求什么?目的在谁?他却是半点头绪也没有。
黎刚拿眼偷瞧他,轻声问道:“五年前的事,宗主当真一点印象也没?”
梅长苏知他想问什么,揉了揉眉心,摇头。
五年前,梅岭围剿,他下落不明,一年后,他回到江左盟,平安无恙,只是缺了这一年的记忆。
当年梅岭围剿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了。
“时间到了,自然就会知道,你我多思无益。”梅长苏把文牒合上,放在一旁,“我与琅琊阁少阁主有约,时间差不多了,你先去准备吧。”
“是。”
江左盟,半秋亭。
“你又赢了。”隐于碧竹之后的半秋亭内,手拿竹骨纸扇的年轻男子,对坐在身旁正在斟茶的梅长苏道,“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女人,果然是没有半点理智。”
梅长苏颔首,露了一丝笑意,把茶杯放在男子面前:“此事琅琊阁本占先机,你输得倒不冤。”
男子喟叹,纸扇一合,敲了敲棋盘:“琅琊阁是占了便宜,可挨不住这么个变数捣鬼,我是想明白了,和谁打赌也不能和你江左梅郎。”
没接着男子的话,梅长苏微闭着眼睛:“如果不是没有时间了,这盘棋也不会是这个局面,白白费了这颗棋子。”
蔺晨沉吟,良久才笑道:“也是,沈家小娘子怕是活不过今年夏天。”
“我再不出手,当年那帮人就要死绝了。”梅长苏啜了口茶,神色淡漠,“琅琊阁前脚刚查出点眉目,后脚那人的尸体就躺在了我江左盟门口。”
蔺晨猛地眯起了眼,闪过一道锐色,这么说来,他身为琅琊阁少阁主,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但他终究没说什么:“我也好奇,哪路神仙消息比我琅琊阁还灵通,此事一了,你要让我开开眼。”
“我总觉得这人没有恶意。”梅长苏皱眉,想了想又有些发笑,“像是在讨好我。”
蔺晨目光落在石桌上那一枝红豆上,神色也有些古怪:“这种讨好人的法子,倒是少见,不过这么说来,你梅大宗主,为何不给人个讨好的机会,干脆在这坐着,等着人给你把仇报了,这种不费一兵一卒的法子,不是你最喜欢的吗,这次怎么……”
梅长苏眉头一挑:“这种事情,我还是更喜欢自己动手。”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甄平从碧竹掩盖下的小径上疾步走来,走到两人面前,各行了一礼,才开口说道:“宗主,人跟丢了。”
蔺晨与梅长苏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说道:“跟丢了?”
甄平沉声道:“在东海地界上丢的。”
蔺晨若有所思:“东海?如果我没记错,那是萧王爷的地界。”
“萧王爷?”梅长苏听着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哪听过。
“萧景琰萧王爷,当今圣上嫡亲的弟弟,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几年前圣上把东海那块划给了他管。圣上对他这个弟弟格外看重,东海近些年俨然成了第二个帝都,江湖人不齿与朝廷扯上瓜葛,所以大多不知道东海那块的情况。”
梅长苏心中一动:“这其中……也包括琅琊阁?”
蔺晨正要回话,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看着梅长苏道:“你是说……”
梅长苏摇首,眼中带了一丝笑:“只是猜测,不过既然人是在东海丢的,那我就不能不管,毕竟她身上带着的,可是我江左盟的‘金麒麟’。”
“麒麟现身东海。”蔺晨突然笑出了声,“那些躲着的人还能坐得住吗?东西好不容易出了江左盟,这或许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梅长苏淡漠地眼一抬:“引蛇出洞之计,成败在此一举。”
蔺晨握紧茶杯,目光沉如磐石,他抿着唇角,沉声道:“我必全力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