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中)
蔺晨带来的那只白虎格外地粘人,尤其黏着梅长苏。
梅长苏原先是不知道缘由,后听萧景琰那一声白虎星君这才反应过来。这白虎星君并非是喜欢梅长苏,而是眷念他身上属于蔺晨凤魄的气息,一时百感交集,无话可说。
却不知为何那么讨厌蔺晨本人?
疏廊上下起先并不待见这只白虎,蔺晨那半身浴血的样子实在骇人,可等洗干净了皮毛上的血迹,吹得蓬松了,那可就大不同了。
白虎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圆溜溜的,清澈而无害,鼻子还是粉色的,通体雪白找不出一丝杂毛。最好玩的是,这只白虎不会虎啸,只会狼嚎,歪着脑袋嗷呜一声看着你,真是铁石心肠的汉子都化作了绕指柔。
这几日,疏廊上下就都围着这只白虎打转,拿着肉骨头逗一逗,飞流被逼急了,就跳起来一口咬住,怎么甩都甩不掉,甄平试着拧着肉骨头走,那飞流就被悬空挂着,两只前爪牢牢抱着甄平的手不放,冷不丁给甄平一爪子,然后叼着肉骨头就跑走了。
但遇到梅长苏,飞流不大敢这么放肆,他会小心翼翼地凑近了,见梅长苏不拒绝他的靠近,才爬上梅长苏的腿,两爪子抱着梅长苏的手腕呼呼大睡。
梅长苏伸手顺了顺飞流的毛,他就仰面朝天,露出肚皮,又用肉乎乎的爪子拍了拍梅长苏的手,似告诉梅长苏肚子也要摸摸,梅长苏哭笑不得,这哪是一只虎?
那个剑灵总是出现在他背后,目光落在他身上,梅长苏回头的时候总是能找到他专注的目光。可等他望过去,萧景琰就移开了视线,默默走开了。
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五日光景。
到了第六日头上,一大早,天刚泛了一点鱼肚色,疏廊大门就被人敲得震天响。
黎纲打着哈欠,衣衫还没穿好,挨不住这催鬼似的敲门声,才走到院子里,就听到门外有人惊慌失措地在呼叫:“先生,苏先生,不好了苏先生。”
黎纲暗骂了一声你才不好了,就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是一对老夫妻,穿着朴素,黎纲认得这两人,是韩老的家仆,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莫不是韩老出事了吧?
“孙伯孙婶,这一大清早的……发生什么事了?”黎纲话语刚落,孙婶就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眼睛通红通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我们肯定断不会这个时候过来,求先生救救我家老爷吧。”
黎纲那仅存的一点睡意顿时吓得干干净净,忙上前扶起孙婶:“使不得使不得,可折煞我了,我这就去请先生,两位先进来。”
把人请进来后,黎纲手忙脚乱地去了东厢,一路叫着先生。
梅长苏自然起了,他睡眠本就浅,一点动静就容易醒来。他刚掀开被子下床,那剑灵就把衣衫递了过来。梅长苏这几日习惯这只剑灵神出鬼没的,没被吓着,倒是睡他床尾的飞流被吓了个不轻,嗷呜一声竖起了毛。
梅长苏最不擅打理他那头长发,越忙越乱,剑灵叹了口气走到梅长苏身后帮他束发。梅长苏顿了顿,没拦着,他理好了衣衫,萧景琰就已经束好了发。
孙伯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好容易等到梅长苏,夫妇二人都跪在了梅长苏面前:“先生,救救我家老爷吧!”
梅长苏似早就料到了这个局面,心仍是沉了沉:“他疯了或是……”
孙伯两眼噙泪,摇了摇头:“老爷他……入魔了!”
这个答案显然超出了梅长苏预料,他面色一变,脱口而出道:“什么?!”
韩老是廊州太白居的说书人,不知道年岁,只知道前一代的老人家还小的时候,这位说书人就已经在太白居说书了,故而都尊称一声韩老,久而久之他原本的姓名就被人遗忘了。
有人说韩老是妖,也有人说韩老是仙,最不济也该是个魅,总归不是人。没有哪一个人能活过百年,容颜不改,貌若二十。
但韩老却真真实实的是一个人。
梅长苏要出门,剑灵没有阻拦,目光却落在了自己的剑身上。梅长苏不想在这种事上绞着,自发取了剑别在了腰间,萧景琰这才舒缓了眉头,同梅长苏一同出了门。
甄平和黎刚面面相觑:“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总共也没见他们说上几句话啊。
一行人赶到韩老住的潇湘馆的时候,天正好放亮,街坊邻里都有了动静,时不时响起两声叫卖的吆喝。
梅长苏站在门口,抬头望了望,却并没有发现魔气,萧景琰推开门,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一点人气都没有。
他们一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座佛堂,四下弥漫着檀香味,显得很温暖。
“韩老曾是个佛修,后来还俗后,到了廊州,建了这座潇湘馆,但修佛的习性还是留了下来。”梅长苏边走边给身边几位解释,“佛修一旦入道,有所小成,便心志坚定,不会轻易入了魔道。”
“前几天老爷抱回了本书,当头夜里我们就听到屋子里有人在交谈,老爷不让我们去打扰,我们也不敢进佛堂,可谁知老爷这一进去,整整三日都没有出来。”孙伯指了指佛堂,“我和老伴担心老爷,就过去敲了门,可谁知……”
韩老从疏廊带回了那本书后,心里感知定是与他这些年的所执着的有关,急不可耐地把自己关进了佛堂。
那夜无星无月,天地一片漆黑,佛堂里燃着檀香,点着蜡烛,灯影摇摇,把韩老的影子投在了窗纸上。外头的孙伯夫妇稍稍放了点心,就搀扶着打算回房歇息了。
韩老体会着近乡情怯的折磨,一方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人的下落,一方恐惧着又一次的失望,他已现天人五衰,按照他衰弱的速度,怕是熬不过明年冬天,他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去失望了。
至少魂飞魄散前,知道那人过得好不好,后不后悔同他来人世一遭。
韩老坐立不安,感觉椅子上有钉子,坐一下就被自个儿惊得跳起,在佛堂来回踱步,桌上那书安安静静地躺着,在烛光中,在檀香里晕出难以抵挡的诱惑来。
韩老停下脚步,顿时痴笑起来。
事已至此,他再犹豫又能改变得了什么?事到如今,他再彷徨又能阻止得了什么?
韩老站在桌案前,轻轻地翻开了那一页。
书中无字,仅画着一颗花树,那花开茂盛,青白无俗艳,远看似满月,并非是江南常见的花种,若韩老眼睛还能看得见,他定是会一眼就认出来。
那是优tan婆罗花,此言灵瑞,三千年一现。
画中弥漫着袅袅祥瑞仙气,不知是烛光摇曳的错觉,又或是夜色变幻万千,那瑞气在婆罗花中缓缓移动,就似有风。
“叮咚”
一声琴音从书中传来,那琴音清脆悦耳,似从九天而下,带着梵音阵阵。韩老骤然面色苍白,听到那一声琴音后,犹如见了地狱恶鬼,惊慌后退,撞翻了椅子,跌坐在地。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就听到有人轻声说了一句话。
“你怎么又来了。”
韩老跌坐地,低声说了句:“来听你弹琴……”
书中有一朗朗少年之声带着分明的笑意道:“来听你弹琴。”
竟然是同韩老喃喃自语之音重合到了一处。
那少年似乎是小跑着过来的,说话有点喘,但掩不住里头的朝气:“你琴弹得这么好,然而这梵天除了这一树婆罗花,有谁能听到,若我不来,岂不是可惜了。”
韩老扶着桌沿站了起来,摸索着找到那本书,他激动的抱着书,凑到眼前,可惜他看不到,看不到此时婆罗花树下多了一位弹琴的佛者,那佛者身着白色袈裟,眉目如画,眼色淡若琉璃,古琴横放于膝。
“昙迦……”
“昙迦,你每天守着这一株婆罗花,就不会觉得寂寞吗?”少年从花树下走了过来,抬头看着那株花树,“这花再好看,看了千万年也看腻了,要换做是我,肯定要寂寞死了。”
“寂寞?”昙迦重复了一遍,似乎不太懂这个词的意思。
那少年一拍脑门,恍然道:“你从没见过红尘繁华,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身在寂寞之中,我真笨,就如佛家所说的舍得,舍得舍得都要曾经拥有过,才能放下啊。我看佛祖说你悟性虽高却不能成佛,就是没有大彻大悟过,不如你就随我一同去凡间走一走吧。”
“歪理多。”昙迦放下琴,站了起来,他个子极高,比少年要高出不少。
少年有些不服气:“怎么就是歪理了?你没尝过世间美食,又怎么戒口欲?你没见过美人勾魂摄魄,又怎戒色欲?你……”
昙迦被缠得没有办法,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好。”
少年还在喋喋不休,口若悬河,冷不丁停了这一声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你刚说了什么?”
昙迦宠溺地揉了揉少年的头,温润地重复了一声:“好。”
“滴答”韩老听到一声水声,伸手抹了抹脸,才发现已经泪流满面。
“书还放在这。”甄平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就看到桌上摊放着那本从书阁里,拿起来一看,只见一页页空白,“韩老听完了故事,书里的记忆已经散了。”
梅长苏接过书草草翻了一遍,确定书里的气息已经散尽才合上:“说书人听完了故事,便该去说书了。”
孙伯不解:“先生何意?”
梅长苏摇了摇头,转身出了佛堂:“我们去太白居。”
甄平孙伯等人先一步出了门,梅长苏和萧景琰落后了三步。
“里头并没有魔气。”萧景琰迟疑着开口。
梅长苏点了点头:“我知道,韩老并未入魔,我猜……他只是疯得厉害罢了。”
“书上有仙气。”萧景琰似乎非常不喜欢那本书,想让梅长苏扔下,却不知如何开口。
梅长苏就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过去:“你是灵,仙气和魔气对你来说都是大补之物,并无不同,除非……”
萧景琰抿紧了唇眼中闪过一丝懊恼,骤然凑了过来,梅长苏还未反应过来,就觉有东西贴上了他的唇,接着就是一痛,剑灵咬破了他的嘴角从他唇上勾走了一滴血。
饮了血的剑灵面色好了许多,不等梅长苏发火,身影就淡了,投身剑中。
梅长苏脸色青白交加,变了又变,最终只能抬手摸了摸嘴角,痛感犹在,但他并没有找到伤口,他一愣,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腰间长剑。
“先生?”甄平左右没有等到梅长苏,就转头回来找他,见梅长苏一人站在庭院中有些担心地跑了过来。
梅长苏摇了摇头:“我没事,走吧。”
……为什么优 (秀)昙(花)是敏感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