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至晌午,这天虽是雨雪交加没有阳光,但那些尸体仍是躲在林中暗处。
甄平啐了口口水,暗骂了一句:“这帮见不得光的,怕是入夜就要攻进来啊。”
黎纲满面忧色:“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梅长苏却满面从容,拍了拍袖子上几乎不存在的灰尘:“这并不是普通的僵尸,都是染上心魔魔气的,你若是不小心被他们抓上或者咬到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和他们一样了。”
言豫津吸了口冷气,惶恐地跑到梅长苏身边:“什么?那不是危险得很?我才不要变成他们那样!先生可有什么办法?”
梅长苏抬起头看着他道:“办法?你若心无贪念,断了七情六欲,自然就不用怕他们。”
言豫津瘪了瘪嘴:“吾等凡夫俗子,怎么可能断了七情六欲,先生这话说得真不仗义。”
梅长苏的九凤破秽罡能挡住邪祟一时半刻,但终究是看施咒人的修为。梅长苏的有凤魄在身,修为自然不用担心,然而他却是体弱多病,就算没有这邪祟他也坚持不了多久。只不过他不说,旁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梅长苏在过去这几年,已经成为廊州人心中的一个支柱,是撑着天的支柱,而天,是不会塌下来的。梅长苏低头咳了几声,一旦他露出一丝疲态,这帮子人怕是不够僵尸塞牙缝的。
“哎呦”言豫津又被砸了个正着,低头一看却是一个野果子,他一愣,猛地回头,就见有只野猴蹲在雾山公像上头,对他做鬼脸。
“又是你个顽猴!看我不收了你。”言豫津本就有些着急,两次被这泼猴捉弄,不由发起火来,正打算掏出黄符,被萧景睿拦了下来。
萧景睿上前行了一礼:“这些果子是给我们吃的吗?”
果然那猴子手中还捧着些野果,这野猴也通灵性,点了点头,把果子放在石像前,从石像后那个缺口溜了出去。言豫津抓了抓头发:“这……”
梅长苏笑了笑:“这猴子挺喜欢你。”
言豫津苦着脸:“那还是求他别喜欢我了。”
不由惹得众人笑了出来,黑影见状冷哼一声:“多吃点别做了饿死鬼,天黑之后,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萧景睿正色道:“天黑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肯定从没有真正开心过。”
黑影嗤笑:“你们就趁着现在耍耍嘴皮子吧。”
说罢,化作一道黑烟消散在树林之中。众人诡异地沉默了下来,甄平黎纲两人对视一样,皆默不作声的散开在四下设阵。但护罩之内物件毕竟有限,萧景睿从口袋中掏出些黄豆撒在四周,一旦有东西破了结界,他撒豆成兵的法术就会被触发,或多或少能抗一阵子。言豫津并不擅长这些,只能临时借了梅长苏的笔乖乖的画符去了。
众人都竭尽全力地做准备,这些能起多大的作用,心里都没有底。但什么都不做干等着,心里就空落落的发慌,比打他们一顿还难受。
梅长苏靠坐在残墙上,一手握着雾山公。霓凰蹲在地上,把头枕在他腿上,梅长苏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霓凰乌黑的发。雾山公动了动,发现自己完全挣脱不出梅长苏的手心,若有所思的看着梅长苏,久久不语。
不管想或不想,天还是暗了下来。四周是死一样的静,没有鸟鸣,没有狼嚎。
新月如勾,月华如水,照得四下明明堂堂。
第一个村民走出树林的时候,传来猴子尖锐的叫声,噼里啪啦的声音吓得言豫津差点从石墩上摔了下去。只见屋顶之上,几只野猴抱着些碎石正在朝那些尸体扔石头。
然而那些尸体脑袋被砸了个窟窿也不见退却,这些猴子大概从未见过这幅情景,被吓得不轻,只得把手里更大的尸体丢出去。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还在守着这里。”梅长苏没头没尾的说了句,低头瞧了雾山公一眼,“有些时候信仰是被自己抛弃的。”
雾山公似乎没有听懂,歪着脑袋看着梅长苏。这时结界发出一阵亮光,言豫津惊呼了一声,这些尸体毫无阻碍地穿过了结界,甚至连萧景睿的撒豆成兵术法都没有触动,直径走了进来。反而是甄平他们的八卦迷踪阵让他们在原地兜了些圈子。
“怎么可能?”萧景睿倒抽了口冷气,这结界虽不说能挡下一切邪祟,但至少不会让这么写邪恶的东西如若无物才是。
梅长苏倒是不觉意外:“你们可还记得,当初雾山公是怎么描述那人的?”
甄平细一想:“不像是凡间的,身上带着一股仙气,但靠的近些就觉得像个魔……难道?”
梅长苏道:“不错,怕是一个还未完全魔化的仙,这些人身上带着魔气,但也带着仙气,这术法结界都奈何不了他们。”
“这……这可如何是好!”言豫津顿时没了主意,向来只听说捉妖降魔,还未听说凡人降仙的,“这么多……怕真是不够他们塞牙缝的了。”
前赴后继的僵尸,月色照得一张张的鬼脸格外地狰狞,而忽邪风大作,满地摆成阵法的乱世被吹得东倒西歪,没一会就倾塌殆尽。檐上野猴被这阵仗惊得四下逃窜,铺面而来的血腥味让人窒息。
“林殊哥哥,霓凰保护你!”霓凰手祭起妄意长钺,一手焚起业火,火光照得四下通红,长钺舞动的风卷起业火,似一只火凤直卷向僵尸。
火光乍起,惊得众人不由退了数步,长钺舞动四方,坚守八分,似铜墙铁壁,更似红莲遍地。火凤初鸣,飞入尸群之中,呼啸而过,掠起灼热的风。
被火烧着的僵尸很快化为灰烬,然而后面的却一齐停下了脚步,仰面朝上,空洞的眼眶之中顿时倾下血泪,一声声哀嚎从这些尸体中发出,是恸哭,是冤屈,一时叫嚷地霓凰头痛欲裂,目露血光。
“不好,是冤鬼哭!霓凰会鬼化,快把她收回去。”梅长苏一声令下,黎纲翻开百鬼集,低声念到穆霓凰的姓名,霓凰化作白泽,隐入书内。
言豫津黄符撒天,一手成诀,口念六字真言,坐地闭目,周身佛光大起。
甄平吃了一惊:“这佛道两家,还能这么用?”
萧景睿肃色道:“豫津身聚佛道两家,若不是他贪玩不肯专研,今日我们也不必这么狼狈。”
那尸群血泪流的越发厉害,顷刻就染红了衣衫。但脚步却是不停,梅长苏站起身,手提狼毫笔,却被那血腥味激得连连咳嗽。
雾山公乘机从梅长苏手中逃了出来,飞入尸群之中,他身形本就小,那一闪而过,众人竟找不出他的藏身之处。
“这……这是怎么了?”甄平又被吓了一跳。
梅长苏皱眉摇头,四下尸群将众人团团围住。千钧一发之际,忽闻四下有一道道剑出鞘的声音,萧景睿抬头,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这夜有月无星,而此时泼墨的夜幕乍然亮起数道极亮的星光,一时让月亮都黯然失色。不多时,星光似流星堕地,离得近些才发现这漫天星子,竟然是无数的剑。
震惊未能回神之际,漫天剑雨已至,数道银光被月色照得刺眼,剑意激起飞沙走石迷了众人的眼睛,数不清的剑隐入尸群之中,把这些僵尸定死在原地,任由鬼哭狼嚎也挣脱不开。
“什么人!”尸群之中雾山公的声音骤然传来。
尸群不动,剑声不闻,四下那么静,却听有人信步走来,脚步声一声赛一声的从容,众人惊疑不定,怕是那散了的黑雾,又觉是这御万剑来袭的救星。
等月光照亮来人样貌,甄平忍不住脱口而出:“是他!”
来人一身粗布衣衫,样貌英俊,五官深邃,是世间少有的俊俏郎君,梅长苏已是个中佼者,这人更胜三分阳刚气,头发随意得绑在身后,腰间别着一把布帛包裹着的长剑。他脚步走得那么慢,却又在下一刻骤近到眼前,若不是甄平脱口而出,梅长苏是如何也认不出这样一个惊人威严的男子会是当日疏廊外濒死的乞丐。
“大师兄……”萧景睿往前一步,又被那人目中刺骨的寒意逼回原位。
那人穿过尸群,直走到梅长苏面前才站定脚步,然后把自己腰间别着的那把长剑别在了梅长苏身上,开口道:“拿着。”
他声音沙哑,似剑出鞘,梅长苏不解的看着他:“你是谁?”
那人一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萧景琰。”
满地都是银晃晃的剑,雾山公不知躲在哪处:“这些尸体现在都不能动,大家还不趁现在快逃?”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动,梅长苏叹息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继续演下去吗?”
甄平几人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方才的变故仍是对雾山公起了疑心。萧景琰走到外围,拔起一把剑,屈指一弹剑身,“嗡”声长鸣,满地的剑都应和着抖动作响,刺耳之声扰得雾山公不堪重负,散于林中的黑雾骤然凝聚到他身边。
“廊州的百姓觉梅先生实在是不吉利,故而都唤我先生或者苏先生,唯有雾山公身边的伺奉童子唤我梅先生。”梅长苏话语放落,萧景琰已收剑而回,满地的尸体悄无声息地断成数段散落在地,梅长苏被这他果敢残忍的手段激地白了脸色。
萧景琰一顿,迟疑着解释道:“这些人的魂魄被囚禁在体内,不毁肉体,怕是不得超生。”
果然,一道道白乎乎的影子从那些尸体里逃逸出来,随着言豫津“临命终日,得闻一佛名、一菩萨名、一辟支佛名,不问有罪无罪,悉得解脱……”尽数归西去。
“不愧是麒麟才子。”雾山公缓声道,“不过那时你们已困于此地,于事无补了。”
“非也。早在疏廊你写下雾山公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不过那时你话真真假假,难以分辨,我才决定随你走走一趟。”梅长苏低咳了几声。
雾山公沉默了片刻,冷了声音道:“那你又是什么时候确定的?”
“你的确心思缜密,一切都算计得恰到好处,然而就是这个恰到好处却成了最大的破绽。”梅长苏看了眼腰间的长剑,这剑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只是出奇的轻,他竟感觉不到这剑的存在,“斋下村的村民并不是自杀,而是中了幻术,在戏台前自刎的。”
“什么?”甄平摸不准头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雾山公才是幕后主使?”
“上下不和同,劳而未有功,出门通大道,从北保初终。”梅长苏又念了那一句卦像,“测字只能推算最初始的东西,远没人心复杂。你蛊惑伺奉童子盗你仙体,造成卦象上下不和,把一切都推到了伺奉童子身上,我原先以为这一句劳而未有功说的是你们二人不能同心同德,导致雾山有变。如今想来,说的竟然是你算计来算计去,这一局都不会成功。”
雾山公冷哼一声:“你现在知道已经太迟了。”
“并不迟。”梅长苏看着的却是萧景琰,“你的天罚将至,若洗心革面本不会落到灰飞烟灭的下场,可你竟然想吞噬凤魄,不惜吸尽无辜百姓的精气。”
“先生的意思是,那些村民并不是……”萧景睿左右思量,一股寒意由下而上。
满地的碎尸却没有多少血,断口都泛着黑色,显然都被魔气侵蚀。梅长苏心有不忍,面露悲色:“雾山公怕是早已入魔,为了不让我怀疑,就把魔气传染给村民,吸食百姓精气保持仙气。这些百姓何其无辜。”
“他们无辜?”雾山公骤然大怒,邪风四起,黑影笼罩着夜幕,把众人围在中间,“自我得道,处处庇护他们,百年可有懈怠一刻?可他们呢!得了好处却一个个背信弃义!你看看我的雾山公庙!不但不再供奉于我,还要拆了我的庙兴建农庄!”
“所以你就吃了那人给你的魔物,堕入魔道?”梅长苏面上非悲非喜,不知是怒意多些还是惋惜多些。
令人窒息的魔气压得众人面色一变,言豫津佛光一弱,似被压制住。萧景琰一步上前,挡在言豫津身前,手中剑指天,不多时便见乌云聚顶,雷电交加,竟是引来了天雷。
“雕虫小技。”雾山公脱出肥啾身躯,四下黑雾凝聚成形,他双手大开,五指成爪,黑雾卷着沙石,汇成倒挂龙,越转越粗,树木拔地而起,巨石连连滚动,若非在结界之内,他们这些人怕是早被风卷入其中。
然而雷声越发震耳,天乍然亮如白昼,萧景睿目瞪口呆道:“是……是天罚……”
天雷引得雾山公天罚提前到来,萧景琰丝毫不意外,反而收剑直袭雾山公。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几道天雷迎头劈下,只是眨眼间,雷光已将二人淹没。
目所能及之处,尽是一片白茫茫,耳边是惊雷之声,众人闭眼捂耳,结界瞬间破碎,梅长苏捂着胸口,脸色惨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雷云散去,明月重现。怪就怪在,这样的雷电,四下树木草石毫发无损,只是满地断尸已然不见,萧景琰手中剑化为灰烬,喘着粗气,缓缓回过身。
下山之时,言豫津仍是一头雾水,耳边嗡嗡的回响,他扯着嗓门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就没个人解释一下吗?”
萧景睿则跟在萧景琰屁股后头,同样扯着嗓门喊:“大师兄!你同我回隐郡吧!”
萧景琰:“……”
“你们两个能不能别喊了,我头还疼着呢。”甄平受不了他们两,忙往前走了几步,“先生,你就给我们解释解释呗,我这听到半道上,心痒痒。”
梅长苏神色不大好:“数年前,此处地脉异常,我同蔺晨便来雾山查看,这才因缘巧合的结实了雾山公。他那时已有千年道行,就差一步便可得仙体……”
雾山原先人杰地灵不假,但并非龙脉,地脉异变,蔺晨这个好管闲事的就拉着梅长苏上来查看。当时地界残留些似仙非仙似魔非魔的气息,蔺晨摸不准头脑,只能把那人留下的魔物镇于雾山公青铜鼎炉之下,交由雾山公看管,此事就不了了之。
故而雾山公前来求救,梅长苏最初并没有怀疑雾山公,只是觉得当初那人又回来了。这才同雾山公前往雾山查看,却没想到见到了斋下村的惨状。
这些村民的确是自刎而亡,然而梅长苏却在村里察觉不到一点死气,这么多人,却只流了那些血,实在不合常理,那就说明有人吸食了村民的精血。
雾山公的解释却和他所猜截然不同,梅长苏虽怀疑,却未点破,而真正证明了他猜想的,却是那几只野猴——雾山公身边的伺奉童子就是一只猴妖,猴妖善变化。
紧接着,果然夺了雾山公仙体的就是猴妖,雾山公意为猴妖变化成那人模样诱骗他元神出窍。可猴妖修为远不及雾山公,雾山公又如何会看不出来?
雾山公被村民抛弃,又闻拆庙之说,大怒之下堕入魔道,却不料,此时聚灵阵失效,他的魔气将无法掩盖,天罚将至,他不得不杀了村民,吸食精气,想借机骗了梅长苏到雾山,然后夺其凤魄。
甄平听了不由唏嘘:“好好的仙不做……落到如此下场。”
然而梅长苏说了这么多,言豫津同萧景睿是一句没有听见,他们耳边还在响着雷鸣,言豫津不敢去拉梅长苏只能拉着甄平:“雾山公去哪了?”
甄平摊手指了指四周:“无所不在。”
言豫津忍不住一抖:“什么?那我们这样走了,以后岂不是要害更多人!”
甄平哈哈大笑:“被天雷劈得只剩灰了,风一吹……呼……没了”
梅长苏走着走着,眼前一黑,只觉分外疲倦,脚下一软,向后倒去,隐约觉得有人接住了他,鼻尖萦绕着剑的冰冷味道。
===================================
其实这个天罚不是雾山公的天罚,而是萧景琰的。其他事情到第二个故事的开头去说明~
写得我累死了,嘤嘤,我还是写点傻白甜去吧,如果坑了,至少这个故事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