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王府
靖王萧景琰的封地位东海,其主城云潮城距帝都金陵仅一江之隔。曾有不少朝中大臣忧心忡忡,若他日靖王造反,帝都首当其冲,此言传到圣上耳里,以妖言惑众之名处理了几位,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多说一句。
靖王爷萧景琰在朝中的地位自此之后无人可撼动。
而云潮城在萧景琰手中不过五年光景,已然成为东海要塞,人称“小帝都”,近些年随着海运发展,云潮城的繁华俨然已赶超帝都金陵,后干脆改了口叫亚都。
云潮亚都有句话,叫“文不走邪,武不过官。”
说的是云潮四座城门,从东向西称为官道,直朝帝都金陵,当今圣上得空常往来与此,又有御街的别称,进出多是达官显贵,而由南向北那一条道气势就弱得多,是为民道,因地势之故,南北长街一高一低,又为斜街。
但凡有些身份的大多不会去走斜街,都从东西官道进出,而手持刀剑的江湖人想入城则不能过官道,怕冲撞御驾,也是防着那些说风就是雨的江湖人滋事。
梅长苏一行人,就是从南阳门走这条斜街进的云潮城。
入城没两步就见乌泱泱一片人群把路给堵了。
“宗主!”赶马车的是甄平,他压低了声音叫了一声。
梅长苏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一手撩开车帘,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前面不足十步的旗杆子上那具血淋淋的尸体。
那尸体被人用麻绳套着脖子吊着,但神色不大痛苦,显然是死后被人挂上去的,胸口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身上那身月白衣衫被血染透,现在已经成了褐色。
甄平那一叫,自然是认出了这具尸体的身份。
“问秋剑沈天戈。”蔺晨探出头,“江湖高手榜排名第十七。”
梅长苏若有所思,心想道:“他怎么死在这?”
甄平也有些不解:“沈家小娘子在东海失踪,一转头她兄长就被人掏了心挂在了东海的城门口?不是说问秋剑在孤山闭关吗?怎么会出现在东海?”
倒是问出了梅长苏现在所想。
问秋剑沈天戈是孤山问道老人门下的大弟子,近些年在江湖新秀里风头颇盛,与蜀中破晓剑唐客,华山长明剑李一平二人并称三点清风。
“杀人者,若不是个绝顶高手,就是沈天戈最不设防的人。”蔺晨仔细瞧了瞧,纸扇遥遥一指,“你瞧他的剑还在,手指微曲,显然是发现不对劲,正要去取剑,结果剑还未出鞘,人就已经死了。”
能让高手榜第十七的剑客来不及拔出自己的剑,若不是顶尖高手,就是近身的人是他自己信任的。
梅长苏没有在这种情况下和人议论死者的兴趣,摆了摆手,坐了回去,蔺晨倒是饶有趣味地多瞧了几眼,才跟着进去。
“沈天戈在江湖上风评一向不错。”许久,梅长苏才开口和身边的蔺晨说道,“死后被挂在这示众着实不妥,怎么没个收尸的,你待会去打听一下。”
蔺晨颔首,喟叹:“他那把问秋剑坏了我三把扇子,如今真是……可惜了。”
主枉死,这把剑注定要成为一把凶剑。凶剑不祥,走江湖的或多或少都有些忌讳,而沈天戈虽说风头颇盛,但比之江湖前辈,还逊了一筹,他的武器自然还没到受人追捧的程度。
这把剑要么陪葬,要么封存,的确是可惜了。
话说回来,进城见血,当真也不是什么好事。
八方客茶楼,客自八方来。
茶楼青楼一向是江湖上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前者喝茶闲得嘴碎,后者姐儿赚点零花。沈天戈的死,自然也添了八方客茶楼的谈资。
“问秋剑是可惜了。”白面书生摇头,故作惋惜地长叹,“那可是个痴情种,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与香天府谢家小姐定下了亲,我听说下个月就该大喜了。”
书生对面坐着一个中年人,一脸络腮胡子,看着有些凶狠,但说话的声音却比书生还温柔:“换我说,死了也好,这沈天戈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去祸害了人家谢仙子。”
方才还夸了沈天戈风评不错的梅长苏也有些意外,他此时坐在屏风之后,大厅的一处偏角,位置隐蔽,但视线极佳,他原本只是打算喝茶等蔺晨他们打探消息回来,现在倒也有了听墙角的兴趣。
不得不说,他与沈天戈还算有些缘分。
书生眼睛一亮,一手向前搭在桌上:“哦?此话怎讲?”
中年人道:“沈天戈有个妹妹,叫沈天素,在江左盟大小是个堂主,你知道吧?”
书生自然是知道这回事:“我听说前阵子盗了天宝麒麟,现在被全江湖追捕,但这事算不到沈天戈头上吧?”
中年人摆了摆手:“要说的不是这回事,沈天素之所以盗金麒麟,我听说都是被沈天戈逼的。”
书生一脸怀疑:“不会吧?”
中年人道:“天宝麒麟,得之可得天下,谁不心动,你以为为什么香天府谢家会同意这门亲事?不过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这么个烫手山芋拿着手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个说法,倒是新鲜。
梅长苏若有所思,不过这也是最合理的解释。
“战英。”
就在此时,二楼忽然传来声响,下头的人闻言不约而同抬起头来。
梅长苏自然也不例外,他一抬头就见一人原是倚在栏杆上听楼下书生说话,屋里有人开口,那人就转身回了屋。梅长苏正好瞧见这个叫战英一身软甲,还有腰间别着的长剑。
这茶铺是琅琊阁的产业,表面上是卖茶做些迎来送往的生意,但私下却是专门买卖消息的。这二楼雅间也不是人人都能上去的,也怪不得那些人听了声音都要抬头瞧一瞧,说不定就看到江湖上哪位响当当的人物了。
这一打岔,中年人和书生都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念头,改口说了旁的事。
蔺晨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抢了梅长苏的茶,一饮而尽:“沈天戈是死在罗刹指下的。”
甄平脱口惊呼:“什么?!”
梅长苏也皱起了眉,罗刹指是沈天素的成名绝技,蔺晨这句话相当于是沈天素杀了沈天戈,据他所知,他们兄妹感情一向很好。
蔺晨招呼两人:“此地不宜多说,我们上楼。”
三人又一同上了楼,二楼雅间清净,琅琊阁见此地时为防隔墙有耳,每间隔板都用了双层,中间留空,的确是谈话的好地点。
他们上了楼,碰巧隔壁雅间的人正开门走出来,两厢打了个照面。
只瞧见那人一身黑底金云纹长袍,玉冠束发,面目英俊非常,端得一派正气,唯有左脸上一道一指长的疤痕破了正气的面相,看着有些诡邪。那人身后跟着的两侍从,皆着轻甲。
四目相对,梅长苏神情一阵恍惚。
那人眉头一皱,薄唇微抿:“你……”
身后侍从开口叫了一声:“王爷。”
那人便止住了话,抿紧了唇,先一步从他们身边走过。掠起的风扬起梅长苏鬓边长发,他才反应过来,这个人便是靖王萧景琰,云潮亚都的主人。
“我怎觉得这萧王爷脸上的疤看着有些眼熟?”蔺晨关上门,“像是在哪见过。”
梅长苏撩起衣袖,露出手臂,只见那有些苍白的手臂上俨然也有一道一模一样的疤。
蔺晨眉头一挑,轻笑一声:“有趣。”
甄平神色也有些不对:“这疤宗主回来的时候就有了,想必是失踪那年留下的,难道……”
他话没说完,但另外两人都知道什么意思。
梅长苏揉了揉眉心:“留这道疤的是我的龙首云纹簪,现在想想,琅琊阁和江左盟都探听不到消息的地方,整个大梁也没两处地方了。”
一时皆沉默了下来。
龙首云纹簪算是梅长苏防身的暗器之一,入口极浅,但若凭蛮力拔出,尖口射出毒针,还需带出一块肉来,只能转动龙首机关,轻取方可,取出会留下“一”字形伤口。伤口特别,极易辨认。
那萧王爷伤疤看着完整,说明梅长苏最后留情了。
屋内格外安静,外头声响是丁点透不进来,梅长苏率先开了口:“方才你说沈天戈死在罗刹指下?”
蔺晨道:“不错,这说明沈家小娘子就在东海,可我琅琊阁却半点消息都探不出来,这足以说明一件事。”
梅长苏点头:“她在萧王府。”
蔺晨轻笑:“说起来,沈天戈之所以现在还挂在旗杆上,和这个萧王爷多少有些关系。”
甄平奇道:“他一个位高权重的王爷,和一个江湖人能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死后都不给人安息,委实有些过了。”
“云潮城就是个小朝廷,萧景琰的一言之堂,南城门那块早些时候他松口划给了江湖闲散人居住,衙门早就不管了,如今沈天戈这个烫手山芋,江湖人多少都忌讳,深怕碰了就沾上‘偷藏天宝麒麟’的嫌疑。”
“这个萧王爷……”蔺晨想了想,突然来了讲故事的兴趣,“说起来,如果稍看重一些权柄,今天的皇位就该换个人坐了。”
五年前,梁帝病重,三子夺位,搞得朝中乌烟瘴气,誉王兴兵造反,太子惨死宫墙内,后皇七子萧景琰班师回朝清缴叛军,平定叛乱,就在众人都以为萧景琰要顺势登基之际,他转头就把皇九子推上皇位,自个儿交了兵权,当了个闲散王爷。
“也是五年前。”梅长苏也跟着笑了笑,“这巧合太多,都让我有些不敢相信了。”
五年前,梅岭围剿,梅长苏下落不明;五年前,皇七子平乱,却最终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皇位;同样龙首云纹簪留下的伤等等。
“要混进萧王府可不容易,我要向你借个人。”蔺晨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梅长苏既不同意也不反对:“飞流的事,你要去问他自己,我可做不了主。”
蔺晨扇子一摇:“他那我自己去没问题,只要你别来添乱。”
如果沈天素一直躲在萧王府里头,那他再有心布局,也无济于事,如今之计,只能把人逼出来。
这萧王爷为何会插手这件事,当真是个迷。